公元179年八月初九,雁门的秋意正浓。
李轩的青骢马踏着金浪般的麦田归来,马蹄铁磕在田埂上,惊起几只灰雀。道旁的鲜卑老妇正弯腰拾麦穗,见他过来,用生硬的汉话喊:“李太守!新麦磨的面,俺给您留了半袋!”他勒住马,从怀里摸出块糖——是郭嘉在颍川买的薄荷糖,塞进小娃嘴里:“替阿婆谢谢,等互市开了,给你们带南方的橘子。”
一、归雁入塞:金风初动麦香浓
马邑的城门楼子新刷了朱漆,“雁门太守”旗在秋风里猎猎作响。李轩掀开车帘,见戏志才正站在城楼下,裹着狐裘翻账本,郭嘉蹲在旁边啃胡饼,油星子滴在《颍川治水策》上;荀彧捧着卷《千字文》,教几个鲜卑娃认“秋”字——小娃们指着天上的雁阵,笑得露出缺牙。
“太守!”周明从城洞跑出来,怀里抱着只花母鸡,“您走这俩月,狼骑营新驯了三十匹河套马!高顺将军说,等您回来,要在演武场比箭!”
李轩翻身下马,拍了拍周明的肩:“先别急着比箭——某打算去常山国走一趟。”他指了指怀里的布包,“听说常山真定有位少年将军,枪法学得极好,某想去会会。”
二、常山问路:叠翠峰前访故人
建安十三年八月十五,李轩的马队出了井陉关。
太行山的秋意比雁门来得晚些,层林还笼着青碧,只山尖的枫叶染了点胭脂色。李轩骑在青骢马上,腰间雁翎枪的红缨被山风撩起,扫过他玄甲上的“护民”刻痕。张辽牵马走在左侧,玄铁刀的刀鞘蹭着马腹,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周明骑匹花斑小马跟在队尾,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袱——里面是李轩让戏志才连夜赶制的《常山水利图》,说是要送给真定县丞参考。
“太守,前面有茶棚!”周明突然喊。
山道拐过个弯,果然见两棵老松底下支着个草棚,棚子前挂着块褪色的布幡,写着“太行茶”三个字。茶棚里坐着个白胡子老汉,正往陶壶里续水,壶嘴飘出的热气裹着茉莉香,在风里散成淡白的雾。
李轩翻身下马,解了斗笠:“老人家,来三碗茶。”
老汉抬头,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您是雁门的李太守?”他放下茶壶,手在粗布裤上擦了又擦,“去年俺闺女嫁去马邑,说您带着百姓修‘鱼鳞坝’,涝天不淹地,旱天有水流——”他指了指山脚下的真定城,“您这是去真定?找赵家那小子?”
李轩接过茶碗,茉莉香混着山风钻进鼻子:“老人家知道赵云?”
“咋能不知道!”老汉往石凳上一坐,茶碗磕得叮当响,“那娃打小就有股子韧劲儿。十二岁那年,滹沱河发大水,他背着瞎眼的奶奶在水里趟了半里地,怀里还揣着半块救命的窝窝头。后来跟童渊学武走了,他阿娘每回上城,都要在西门巷口站半宿,望着山道哭——”他突然压低声音,“前儿个赵大郎(赵范)上城买药,说他阿娘咳得厉害,夜里连枕头都垫不住。”
李轩的手指在茶碗上顿了顿。他摸出怀里的药囊——是雁门医正配的川贝枇杷膏,专治久咳。“老人家,”他说,“劳烦指个路,赵家在西门巷哪头?”
老汉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您顺着这山道往下走,过了石桥往左拐,看见两棵老槐树就是。那树比俺岁数还大,树皮上刻着‘云’‘广’俩字——是赵云和他弟弟赵广小时候拿石头划的。”
三、赵宅叩门:竹影摇时见故园
真定城的西门巷青石板被雨打了几百年,磨得发亮。李轩的马队刚拐进巷子,就见两棵老槐树探出院墙,树皮上的刻痕歪歪扭扭,“云”字的最后一竖拖得老长,像道没干的泪痕。
“吱呀——”
柴门开了条缝,露出半张苍白的脸。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宽肩细腰,眉目间有股子清瘦的书卷气,左眉尾有道浅疤,像是被树枝刮的。
“在下雁门太守李轩,”李轩抱拳,“久闻常山赵氏忠勇,特来拜访。”
男子的手攥紧了门框,指节泛白:“太守请进。”他侧身让开路,李轩这才看见他背后的院子——青砖铺的地面扫得一尘不染,墙角堆着半筐晒干的艾草,窗台上摆着个缺了口的陶盆,里面种着几株薄荷,叶子绿得发亮。
“这是舍弟赵云栽的。”男子说,“他走那年说,薄荷能治阿娘的头疼。”
李轩跟着他进了正房。堂屋中央摆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块木牌,写着“赵门先考之位”;墙根立着个红漆衣柜,柜门半开,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裳——是赵云离家前穿的。
“在下赵范,”男子斟了杯茶,“太守请用。茶是云弟从南阳寄的,说是‘比常山的茶苦,可喝惯了就甜’。”
李轩端起茶盏,茶汤里浮着片茶叶,像片小荷叶。他喝了口,果然苦得舌尖发颤,却在喉间漫开丝甜:“令弟倒是会选茶。”
西、茶盏话别:五年书札寄青锋
赵范的手在茶盘上着,突然说:“太守可知云弟为何学武?”
李轩摇头。
“十年前,鲜卑骑兵掠过真定。”赵范的声音低了下去,“他们抢了北村的粮,杀了老猎户张阿公。云弟那时才十一岁,蹲在麦垛后面,看着骑兵的马蹄踩烂阿公的药篓——里面装着给阿娘治咳的枇杷叶。”他掀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伤疤,“这是云弟替我挡的刀。他说:‘哥,俺要学本事,让坏人不敢再踩咱的麦垛。’”
李轩的喉结动了动。他想起马邑的老周头,想起鲜卑骑兵冲垮的麦场,想起自己用雁翎枪替百姓挡下的三刀——原来有些伤疤,隔着千里也能共鸣。
赵范从衣柜里取出个蓝布包,布包上打着补丁,边角磨得发亮。他解开布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年来赵云寄的家书,每封都用麻绳捆着,绳结是李轩熟悉的“雁行结”——那是雁门百姓捆麦捆的法子。
“第一封是他到南阳的次日写的,”赵范抽出最上面那封,“说童渊先生的武馆在伏牛山脚下,门前有条河,河里的鱼比滹沱河的肥。”
李轩接过信,字迹清瘦如竹枝,带着股子硬气:“……童先生问俺为何学武,俺说‘要护着阿娘吃热饭,护着麦垛不被踩’。先生说‘好’,让俺在河边扎马,从寅时到辰时,扎不够三个时辰不许吃饭。俺的腿肚子转筋,可看见河里的小鱼游得欢,就想起阿娘熬的鱼汤……”
“第二封说他学会了‘白猿献果’,”赵范又抽出一封,“第三封说童先生夸他枪头稳,第西封说他替邻村的小娃赶跑了狼……”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上个月的信里说,他的‘百鸟朝凤枪’练到第七层了,今年冬天……今年冬天许能回来。”
李轩抬头,见赵范的眼角泛着红。他摸出药囊,推到桌对面:“这是雁门医正配的枇杷膏,治久咳最管用。某让人捎了川贝和杏仁,过两日就到。”
赵范低头盯着药囊,突然说:“太守,云弟在信里提过您。”
“提过某?”
“他说,在南阳的书肆里见了《雁门治民策》。”赵范笑了,“他说您‘把官印刻在百姓心口上’,还说‘要是能跟这样的官儿共事,枪尖上的血也算没白流’。”
五、师门往事:老枪承霜忆旧年
李轩的手在信纸上顿住。他想起师傅李彦——那个在终南山里教他扎马步的白胡子老头,总爱用枪杆敲他的膝盖,说“枪是杆秤,一头挑江山,一头挑民心”。
“令弟说的不错,”他说,“某的师傅李彦,与童渊先生是师兄弟,同出玉真子门下。”
赵范的眼睛亮了:“云弟也说过!他说童先生常提起师兄李彦,说他的‘梨花暴雨枪’比自己的‘百鸟朝凤枪’多了股子‘暖劲儿’。”
李轩解下腰间的雁翎枪,枪杆上的“护民”二字被岁月磨得发亮:“二十年前,师傅在洛阳太学当武博士,童渊先生在南阳开武馆。两人常通信讨论枪法,连过年都互送枪谱。有回师傅说‘枪尖要沾血,但不能沾百姓的血’,童先生回信说‘好枪客要眼里有敌,心里有民’——这话,某在《雁门治民策》里写过。”
他摸出怀里的玉璜——是师傅送的“民为邦本”玉,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当年师傅和童先生在终南山学艺,穷得只能啃野果。有回两人赌枪法,师傅赢了,得块玉;童先生赢了,得本《枪谱》。师傅说,这玉不是赏,是秤砣——枪杆这头挑着玉,那头就得挑着百姓。”
赵范伸手摸了摸雁翎枪的枪杆,指尖触到刻痕:“这‘护民’二字,是血渗进去的?”
“去年马邑发山洪,老周头的麦场被冲了。”李轩说,“鲜卑骑兵趁机抢粮,某用这杆枪替老周头挡了三刀。血渗进枪杆的缝里,擦不干净,就刻了字。”
赵范突然站起来,从衣柜顶层取下个木盒。木盒上落着薄灰,打开却是把裹着红布的枪——枪杆是黑檀木的,枪尖泛着冷光,枪缨己经褪成了灰白色。
“这是云弟的枪,”他说,“他走时说‘等俺学成了,要换杆新枪,刻上“护民”俩字’。”
李轩接过枪,枪杆上还留着少年手掌的温度。他抽出雁翎枪,两杆枪并在一起,像两株并肩的竹——一老一嫩,却都带着股子往上拔的韧劲儿。
“某在雁门等他,”李轩说,“等他的枪挑开胡尘,等他的枪护着麦浪,等他的枪,能像师傅说的那样——”他望着窗外的老槐树,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枪杆上,“枪杆竖起来是旗,放下来是犁。”
余韵:槐影里的约定
日头偏西时,赵范的妻子背着药篓回来了。她是邻村的医女,鬓角沾着草屑,见了李轩,慌忙福身:“太守莫怪,俺去给张婶子送安胎药了。”
李轩笑着摇头:“该谢的是你。某在雁门也有个医女,专门给产妇和老人看病——等云弟来了,让她教你做‘暖宫汤’,比草药还管用。”
赵母在里屋咳了两声,赵范忙跑进去。李轩听见他轻声说:“阿娘,雁门的李太守来了,给您带了治咳的药……”
李轩走到院子里,老槐树上的“云”字在夕阳下泛着暖光。他摸出笔墨,在院墙上题了首诗:
“常山有云初离岫,
伏牛学枪五春秋。
他日若过雁门塞,
共挑麦浪话旧游。”
赵范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碗热粥:“阿娘说,要请太守吃碗粥再走。”
李轩接过粥,米香混着槐花香,甜得人心头发软。他望着西沉的日头,想起师傅在终南山说过的话:“好枪客要像山,看着不动,可根扎得深;好官儿要像水,看着软和,可润得透。”
他知道,赵云这朵云,迟早会飘到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