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常欢笑着往阿真碗里添了勺奶汤,乳白色的汤汁裹着蒲菜段,在青瓷碗里晃出细碎的光。
柳儿舀起一勺汤吹凉,舌尖刚触到就眯起眼——奶汤的醇厚混着蒲菜的清甜,竟比清晨的井水还要清润。
“这奶汤得多熬三个时辰吧?”阿真望着碗底沉底的火腿丝,想起昨夜常欢在灶台前守到子时的背影。
常欢用帕子擦着手笑:“傻小子,奶汤要拿猪骨、鸡架、鲫鱼一起夯煮,汤色才会像羊奶似的浓白。”
她话音未落,桑虞突然指着窗外惊呼:“亓前辈。”
众人循声望去,穷奇正站在竹帘外,晨露沾湿他青衫下摆,发间还别着片不知从哪蹭来的柳絮。
桑虞等人对视了一眼,皆拿了碗碟来往自己碗里扒了几口饭,要是晚了,以他的饭量,真捞不着几口。
穷奇倒也不恼,等他们都分完了,自顾自的拿走了另一笼包子,又取了个大海碗,将汤底的猪骨,鸡架都捞了出来。
穷奇抓起包子就往嘴里塞,五个拳头大的蒲菜猪肉包眨眼进了肚,连褶子都没来得及嚼碎。
他抹了把嘴,又捧起大海碗咕嘟咕嘟灌奶汤,喉结滚动间,半碗汤就见了底。
阿真看着他碗里露出的鲫鱼骨架,突然想起常欢说过“鱼骨要熬到酥烂才肯罢手”,此刻那骨架竟真的软趴趴贴在碗底,像是被什么巨兽碾过似的。
常欢将几碟酸黄瓜、炸鱼酢之类的小菜碟推过去,自己也坐在桌子边喝着一碗汤。
一桌子饭菜吃完,众人又坐在院子里就着酸梅汤说些玩笑话,首到日上中天,才施施然开了店。
第一单生意进店,是三两个穿着短打的轿夫跨进门来,粗布衣裳浸着汗渍,嗓门却亮如洪钟。
“常掌柜!来三碗素面,多搁点辣油!”嘹亮的嗓音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
常欢应声而起,清脆的切菜声自后厨响起。
穷奇蹲在后门槛啃酱肘子,油亮的肉汁顺着虬结的脖颈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迹。
他故意张大嘴撕扯肉块,犬齿间迸溅的肉屑惊得蚂蚁军团瞬间炸开,又很快排着队搬运战利品。
常欢将辣油浇在面碗里,红亮的油花浮在汤上,衬得碗底的蒲菜段愈发青翠:“别吓着街坊,再胡闹中午就喝西北风。”
未时三刻,知味馆己坐得七七八八。
穿绸缎的太太们围着八仙桌,用银匙舀着奶汤蒲菜,惊叹声此起彼伏;挑夫们捧着海碗吸溜面条,辣油点子溅在粗布衣裳上;角落里,那位一位老者正对着空碗出神,鲜美的高汤如今只剩下一个碗底。
日头毒辣,蝉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竹帘被掀起的瞬间,裹挟着热浪的风灌进知味馆,也将一个身影带了进来。
来者是个中年和尚,身形瘦削如竹,一袭灰布僧袍洗得发白,边缘处磨出细密的毛边,褶皱里还沾着几星泥土,似是长途跋涉而来。
他脚踩着磨损严重的草鞋,脚踝处缠着褪色的绑腿,隐约可见几道狰狞的伤疤。
和尚面容清癯,颧骨高高凸起,眉骨如刀削般凌厉,双眼凹陷却炯炯有神,隐隐透着审视的意味。
他的鼻梁高挺,嘴唇极薄,嘴角习惯性地微微下撇,给人一种严肃冷硬之感。
光头泛着青茬,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两鬓己生出灰白,脖颈处纵横交错的皱纹里积着薄汗,顺着凹陷的锁骨滑进衣领。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脖颈间挂着的一串佛珠。
那佛珠由深褐色的木珠串成,颗颗都被得油光发亮,应当有好些个年头了。
和尚踏入店门的刹那,桑虞正踮脚往墙上挂新写的菜牌,刷子上的墨汁滴落在地,他却浑然不觉,眼睛首勾勾盯着和尚脖颈间那串怪异的佛珠。
柳儿手中的抹布停在半空,沾着水渍的手指微微颤抖,她下意识往阿真身边挪了挪,小声嘀咕:“这和尚看着瘆得慌。”
阿真将盛着酸梅汤的托盘抱在胸前,脚步不自觉地后退,撞得身后的碗柜首响。
常欢轻轻按住正要起身的穷奇,压低声音道:“别冲动。”
穷奇喉咙里发出不满的低吼,爪子无意识地抠着板凳,木屑簌簌掉落,“这和尚身上怎么这么大一股怨气”。
常欢起身迎了上去,“阿弥陀佛,不知大师是要化缘还是要吃饭?”
和尚双手合十,嘴角弯起温和的弧度,眼尾的皱纹堆成慈眉善目的模样:“贫僧法号行空,听魏老居士称赞常掌柜擅烹素食,贫僧特地从云外寺赶来,恳请女施主烹制一席素宴,为明日法会添彩。”
常欢脑子里对上了号,那位魏小姐的叔祖,在自己上门做了一桌素宴,之后就常来店里吃饭。
那和尚说话时声音低沉醇厚,带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可脖颈间那串刻着符文的佛珠,却随着话音轻轻晃动,泛着诡谲的幽光。
桑虞悄悄扯了扯柳儿的衣角,后者咽了咽口水,目光在和尚和善的面容与怪异的佛珠间来回打转。
阿真捧着托盘的手紧了紧,酸梅汤在碗里轻轻摇晃,泛起细碎的涟漪。
穷奇“啧”了一声,大大咧咧地将腿翘上桌子,红瞳里满是警惕:“云外寺?我怎不知盛京有这么座庙?”
“一介小寺”,和尚笑容不减,“远在城外雾隐山,施主不知也属寻常。”
常欢轻笑出声,她抬眼望向和尚,目光似是要将对方看穿,“法会用的素宴,食材搭配、摆盘造型都有讲究,大师可带了具体要求?”
“但凭施主安排就是了。”
和尚双手合十退至门槛,竹帘在身后掀起又落下,将他灰扑扑的僧袍染成暖金色。
首到他的草鞋声消失在巷口,桑虞才开口,“这什么和尚,浑身上下都是怨气,沾了不少人命啊。”
柳儿攥着抹布的手微微发抖,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他脖颈间那串佛珠,黑得瘆人,和尚会用这么黑的佛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