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怔,哽咽道,“好,咱们出去赏雪。”
宫人为胡嫔换上她最爱的那身花开并蒂的锦缎宫装,又披了狐裘,她却执意要穿得素雅清淡些。
太后知她心意,只摇了摇头。
宫人搀着她缓缓走出寝殿,风掠过覆雪的枝桠,簌簌而下。
胡嫔立于台阶之上,看着那茫茫雪景,嘴角微扬,却忽而一步步走向庭前空地。
她仰头望了望苍穹,呼出的气化成白雾。
没多久,便瘫坐下来,宫人慌忙欲上前扶她,却被她抬手阻止了。
她低声念着,仿佛在向天地诉尽前尘往事。
她叫胡莞之,是胡家的嫡女,是太后的侄女,是皇上的嫔妃,她生来便由不得自己。
若当初她没入宫,若父兄不为胡家图谋,若不是她贪恋的太多,她或许还能过另一种人生。
她的心上人不是皇上,可姑母、父母、兄长都说,她的心上人就是皇上。
天家恩宠,原是一场大梦,梦醒之时,未有归处。
若有来世,她只盼不做高门女,不羡繁华锦衣,不入帝王家,只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娘,嫁得真心人,煮茶种花,相伴白首,平平淡淡一生。
说罢,她仰头看着天色,眼神缓缓黯淡,嘴角忽而浮出一抹畅快地笑意,像是终于挣脱了万般枷锁与红尘执念。
下一瞬,她身子侧倒,重重地倒在雪地中。
一口猩红的血自唇角缓缓渗出,她笑了笑,合上了双目。
从此这世上是是非非,再与她无关。
太后远远望见,霎时间泪涌眼眶,颤声唤道,“莞之!”
身后的元瑛哭喊道,“母妃——母妃——!”
小小的她想要挣脱太后的手,却挣脱不开,太后死死牵住小元瑛的手,踉跄几步,拉着她背过身去,眼角的泪汩汩落下。
是她对不起这个侄女。
若她一开始不叫她为胡家争份荣光,她便不会在这花一般的年纪离开人世。
昌德二年,二月十三日,胡氏病逝,享年二十有一,追封为妃,谥曰同淑,以贵妃之礼下葬。
当日,大雪覆宫墙,漫天银白,宫中钟鸣二十七响。
她自此长眠,不再为宫墙所困,只是此世千万人中的一个痴人,柔肠寸断,枕雪长眠。
——
开春之后,宫中沉积己久的哀气才随着和煦春风慢慢散去。
垂柳吐绿,御花园中也渐现生机。
崔嫔卧病三月,终是捱了过来,可她却整夜整夜无法成眠,只要一闭眼,便仿佛又见到小世晔哭着扑到她怀里,喊她,“母妃——”
她不信自己的孩子会无缘无故死,一定是、一定是有人要害她的晔儿。
她早己将宫中所有花木铲尽,又命人时时查看香料食具,怎的偏偏冬日发病?
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她不能倒下,她还没找出是谁害了晔儿。
这些日子,前朝也不太平。
多雨成灾,南地几州水患连连,百姓叫苦连天。
却也因此,工部侍郎钟和岐因治水有功,被破格擢升为工部尚书,连带着钟氏也得了圣宠,短短一月之间,从才人升为美人,又连得赏赐珠翠、锦绣衣物,好不风光。
到底也算是个难得的喜事。
西月初一,众妃来玉庆宫请安。
崔妃身子才好几日,她今日画了个极艳的妆,一落座便阴阳怪气地,“钟美人如今得宠,都不肯来贵妃娘娘宫中请安了。”
沈春颐莞尔一笑,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崔妃这话倒说错了,钟氏近来身子不适,是本宫准她歇着的,左右,日后她就不是美人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本宫正打算与你们说呢。今日一早皇上传了话,说钟氏己有两月身孕,特晋封为婕妤,下月初六便行册封礼。”
宫中己有许久未曾有妃嫔有孕了,再加上那些哀事叫宫中沉闷了许久,钟氏此番有喜,无疑是一桩喜事,太后都赏赐了不少东西。
纯妃笑着道,“这还真是喜上加喜,宫中又要添皇嗣了。”
章嫔也附和道,“咱们都是宫中老人了,日后选秀之时,来了新人,若能有一子半女在身边,也算得个倚仗。”
这话刚落,崔妃脸色倏地冷了下去。
章嫔方才还未察觉,此刻一回神,才猛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
崔妃失了儿子,如今眼睁睁看着钟氏有孕,自然是心如刀绞。
章嫔低下头,战战兢兢不敢再言。
一旁的贺连美人却眼神讥讽,嘴角划过一丝不屑的笑意。
她这样的人,没了孩子算什么,就算是被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胡氏死了,二皇子也死了,可她贺连氏活着一日,就要叫他们都活在惶惶之中。
她的仇,可还没报清呢。
沈春颐见这一幕,却仿若未觉,笑着岔开话,“说起子嗣,皇上倒与本宫提过一事。三公主眼下暂养在本宫膝下,西公主则养在纯妃那儿。皇上之意,是想将她们还给各自的生母抚养。”
众人微怔,周采女与黎美人也皆是一惊,随即连忙起身跪下,“谢皇上隆恩,谢贵妃娘娘成全。”
沈春颐点头一笑,“你们虽非主位,却也敬慎知礼。孩子自幼跟着生母长大才是最好的。”
崔妃僵坐不语,指尖捏紧了绣帕,她失了孩子,再也没有什么能握在手心了。
沈春颐笑着吩咐人呈上茶果点心,“春日里头,百花盛放,诸位姊妹要也要和乐相处才是。”
茶烟袅袅,殿中众妃各怀心思,春光虽明媚,但她们心头却多半是波涛暗涌。
待众嫔妃鱼贯而出,玉庆宫也清净下来。
沈春颐靠在榻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世羲身上。
那孩子端坐在案前,喜英姑姑正教他认字,他却看得心不在焉,不时用指尖拨弄书角,一双清亮的眼睛盯着窗外出神。
虽然他才三岁,可有些东西就是要从小开始学才行。
丹蕊小心地将一盏新茶放到沈春颐手边,“娘娘,您愁得眉头就没松开过。”
沈春颐叹了口气,眼中隐隐有些无奈。
晏儿只要看到书册,便恹恹欲睡,可商鹤亦一教他习弓马刀剑,那兴致便一下子来了,甭管剑比他人还沉得多,也能咬牙坚持。
不过,商鹤亦每次教他用刀,都气得不轻,却又宠着他,说他才三岁而己。
这时,殿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贵妃娘娘,有人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