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妖司会客厅内,施泽与施华依次坐下。
室内烛火摇曳,暖黄光晕中唯有一名侍从垂手立在角落。
青瓷茶盏里,碧色茶梗随波浮沉,蒸腾的热气氤氲而上,在施华眼角眉梢晕开一片柔和的雾气。
廊外夜风掠过竹梢,将窗纸上的烛火碎影摇成斑驳光斑,恍若碎金撒地。
施泽指尖叩了叩桌沿,目光扫过空旷的厅室,眼底泛起不耐。
“镇妖司上下竟无一人得空?”
话音未落,他忽而瞥见施华手背上未愈的擦伤,喉间的质问更添几分冷意。
“陈月君既是你的未婚夫,你刚从妖口脱险,他不来看望安慰也罢,反倒将人困在此处 —— 当这会客厅是牢狱么?”
侍从捧着茶盘的手微微发抖,却听施华轻轻按住兄长手背,指尖蹭过他掌心因握刀而生的薄茧:“许是公务繁忙。”
她望着窗外簌簌颤动的竹影,烛火在瞳孔里晃出细碎的光,声音轻得像飘进窗棂的夜风。
“何况…… 沈修士的伤亟待诊治,人妖两族重签合约在即,出了这等变故,镇妖司总要向陛下呈递折子说清缘由。”
“便是天塌下来,也需讲究待客之道。”
施泽指尖轻叩桌沿,“我施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知晓宾主之礼。”
他眉目疏朗,广袖垂落如流云,腰间玉佩随呼吸轻晃,端的是儒门弟子的清隽风仪。
话音方落,廊外传来檐角铜铃轻响。
陈月君携着一身夜露寒气踏入厅内,玄色衣袂猎猎扬起,腰间佩刀虽己入鞘,却未及系带,刀身随步伐轻晃出声。
他下颌微扬,目光掠过施氏兄妹时微点即止,虽未行大礼,却也屈指虚按腰间玉佩,算是执了半礼。
这姿态带着镇妖司惯有的冷硬倨傲,偏又在分寸间留了余地,不致落了失礼的话柄。
“陈大人。”
施华起身行礼,广袖如水般垂落,指尖轻拂过裙摆暗纹,腰背挺得笔首,既合了士族女子的端方,又藏着几分不卑不亢的风骨。
施泽虽心底仍有芥蒂,却也随之起身。
陈月君见状,指尖微动,下意识想要抬手免礼,却在触及施华眼底清冷淡然的神色时顿住。
“不必多礼。” 他喉头微动,语气里少了几分镇妖司惯有的冷硬,“今日镇妖司招待不周,还望两位海涵。”
施泽扯了扯嘴角,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却在抬眼时掩入广袖阴影。
施华则神情温和,指尖轻轻着茶盏边沿,声线如浸了温水的丝绸。
“陈大人言重了。镇妖司于我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尚需涌泉相报,何况是这般大恩。”
她抬眸时,烛火在瞳孔里碎成星芒:“我知晓您公务繁忙,既有比待客更紧要的差事,我兄妹自当体谅。”
陈月君闻言微怔,目光落在她腕间未愈的擦伤上。
那道淡红的痕在烛火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竟比他案头那方和田玉镇纸还要温润。
喉间忽然泛起几分涩意,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多谢姑娘体谅。”
施华抿嘴轻笑,眼尾弯出一弧温软的月白。
施泽见状,心底暗叹一声“傻姑娘”,指尖却在茶盏沿上碾出半圈青白指痕。
他垂眸望着碧色茶梗在沸水中沉沉浮浮,恍若施家这数月来颠簸不定的运势,忽而抬眼,墨色瞳仁里凝着冷霜。
“陈大人,我与华儿自小相依为命,兄妹情重,有些话不得不问。”
“您身为她的未婚夫婿,理当护她如珍似宝。只是月华城沸沸扬扬,皆传您……在嫁娶之事上颇有‘声名’。”
“起初我拼尽全力反对这门亲事,却拗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自婚约定下,施家便如遭太岁冲撞、灾祸不断。”
“仆人离奇失踪、家父突染重病,华儿更是先在寺庙被挟持,又在客栈遇劫,乃至被妖物掳入岩洞!”
“若不是上阳宗沈修士舍了师门保命符箓,她此刻早己化作荒郊孤魂!”
施泽的声音陡然发颤,袖中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她自幼体弱,如何经得起这般接二连三的‘意外’?”
“陈大人,这桩婚事……”他顿了顿,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在下恳请您三思。”
施华眨眨眼,这几句话下来几乎就是明晃晃对陈月君说,你就是个灾星,离我们家远一点。
别的暂且不说,父亲的病分明是被他气出来的,这次被挟持的柳霜降也是他带进门的,竟也好意思全推到别人身上。
施华有些不忍首视,却见陈月君面露愧色。
她垂眸避开陈月君微怔的神色,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终是开口截断话头。
“兄长,你我身为晚辈,这些事原该交由长辈定夺。”
转而望向玄衣男子,“陈大人常年与妖邪周旋,岩洞中的聚妖阵想必大有蹊跷,绝非普通小妖能为。”
陈月君指间无意识着佩刀鎏金纹路,眉峰紧拧如重峦。
施华见状,指尖轻轻按住桌沿:“我知镇妖司自有规矩章程,可我并非要越矩追问,只是事关自身,总想问个明白,大人可告诉些我能知道的。”
他忽然抬眼,烛火在瞳孔里碎成冰碴:“是冲我来的。前几任未婚妻皆因我而遭毒手,你这次遇险……”
喉结滚动间,他望向她腕间擦伤,“亦是因这纸婚约。”
施华忽然轻笑出声,指尖拨弄着茶盏边缘:“既然缘由明晰,陈大人在月华城‘克妻’的流言便不攻自破了。”
“这婚约…… 原也可重新考量。大人不妨趁此机会,相看其他高门贵女。”
陈月君先是一怔,忽而攥紧腰间佩刀,鎏金纹路在指节下硌出青白痕迹:“施小姐当我陈月君是攀附门第之辈?!”
施华抬眼望他,“自然不是。只是……”
她顿了顿,广袖垂落如流云。
“我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