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贵妃榻上浅眠,焦尾琴的第七声泛音中我悠悠醒来。
顾明璋跪坐在缠枝榻边,月白广袖铺满青玉案,冰蚕丝弦上悬着的不是乐谱,而是江淮漕运的赤字账册。
他指尖抚过商弦时,丝弦震颤的余韵惊醒了鎏金炭盆里将熄的银骨炭。
"殿下听这段——"
他忽然引商刻羽,琴音在"扬州"二字处陡然凝涩。
我望着随弦震飘落的账页,泛黄的纸笺正卡在雁足与龙龈之间,其上一笔朱砂赤字恰与商弦的裂痕重合。
顾明璋的左手无名指勾住羽弦,将三本盐税奏折绷成诡异的弧度:"去岁霜降后,这段漕运的调子就乱了。"
我倾身欲辨弦间文字,他忽然翻腕挑弦。
冰蚕丝勒进指尖沁出血珠,染红了"青州"条目下的亏空数。
"疼么?"
他含住伤指的姿势像在试笛膜湿度,舌尖卷走的血珠正落在《戊戌年河工图》上。
顾明璋微笑摇头。
琴轸忽转,十二卷漕运账册在青砖地上铺成河络。
顾明璋过"邗沟"段,腕上银铃震得案头茶汤漾起涟漪:"此处本该是徵音清越,却混了官银熔铸的杂响。"
他忽然扯断两根冰弦,将户部密函缠成上准与中准的间距,"若把盐税盈余补在此处..."
话音未落,琴身突然迸出裂响。
我伸手去扶琴时,正被他带着薄茧的掌心覆住手背——那里有道愈合经年的箭疤,此刻在弦震中突突作痛。
未正三刻的日光漫过琴面断纹,将我们交叠的身影钉在《九域漕运图》上。
顾明璋的呼吸扫过耳际:"殿下可知,冰蚕丝遇血会显影?"
他忽然引着我的指尖划过染血琴弦,朱砂赤字在弦上渐次浮现。
我望着他襟口随呼吸起伏的焦尾琴纹,忽觉这满室墨香都成了助燃物。
他的玉簪不知何时松脱,乌发垂落缠住九鸾钗的流苏,将午后的光阴绞成解不开的结。
他腕间银铃轻晃三声,廊外忽然飘进缕缕药香——原是慕容隐留的安神香,此刻混着琴漆的松香,竟催得人目眩神迷。
"青州刺史的私印..."
他忽然咬断一根冰弦,蘸着弦上残血在琴面勾画,"与邗沟沉船的货箱烙纹相同。"
琴身忽然发出空鸣,我按在岳山处的手指感觉到细微震动——这焦尾琴的共鸣箱里,竟藏着半枚刺史官印的拓样。
申初的钟声漫过三重宫门时,我们蜷在满地账册间复原琴谱。
顾明璋的指尖在弦上丈量尺度,忽将我的朱笔卡在琴轸间:"殿下批红的力道,恰合《幽兰》第西卷的指法。"
他引着我的手腕运笔,墨迹随琴音起伏蜿蜒,竟在漕运图上勾出条隐秘水道。
当我终于辨出那水道通向私盐码头时,他的薄唇正擦过耳垂:"三年前中秋夜,臣在这码头弹过《别鹤怨》。"
鎏金护甲突然勾断徵弦,惊起的账页如白鹤纷飞,露出底下压着的泛黄琴谱——正是那夜我掷入江心的曲谱残卷。
日影西斜至申正一刻,顾明璋正在给琴身补漆。
他蘸着混了金粉的鹿角霜填补裂痕,忽然将漆刷递向我:"殿下添一笔?"
我执笔点在"广陵"位置时,他握着我的手陡然施力,金漆便顺着漕运图上的暗流涌向私港。
缠枝榻突然不堪重负般吱呀作响,未干的漆料在青砖地上溅成北疆狼首纹。
我们望着彼此衣襟沾染的金痕,忽然同时笑出声——这满室狼藉,恰似那年江心初遇时,被琴与剑搅碎的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