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手腕的橡皮筋绷断了

手腕的橡皮筋绷断了

期中考试卷子像一场迟来的秋霜，终于落到了每个人的课桌上，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干燥气息和无声的硝烟。窗外的银杏叶正由绿转黄，在十月的风里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金箔相互摩擦。

“晏宁！快看！”苏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雀跃，她把自己的数学卷子推到许晏宁面前，鲜红的“138”赫然在目，几乎要跳出来，“老天开眼！最后那道大题我居然蒙对了一半步骤分！”她拍着胸口，夸张地喘着大气。

许晏宁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目光却还胶着在自己刚发下来的物理卷子上。满分150，顶端的数字是“148”。扣分点清晰标注在最后一道力学综合题的步骤上，一个微小的矢量方向判断失误。她下意识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捻住左手腕上那根深蓝色、早己失去大部分弹性的橡皮筋，无意识地来回抻拉着。紧绷的细圈深深陷进白皙的皮肤里，留下浅红的凹痕。

“晏宁？”苏黎察觉到她的沉默，凑过头来，瞥见那惊人的分数，夸张地倒抽一口冷气，音量压低了，带着由衷的佩服，“我的天……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让不让人活了？”

许晏宁没接话，只是微微摇头，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几排桌椅，投向靠窗的角落。许沉焰也拿到了他的卷子，是化学。他单手撑着下颌，侧脸对着窗外摇曳的银杏树影，另一只手的手指间夹着那张试卷，只露出背面一片刺目的空白，根本看不到分数。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道横亘在右眉骨上的疤痕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道凝固的旧伤。他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近乎凝固的疏离，仿佛教室里鼎沸的人声和试卷的哗啦声都被隔绝在他周身一寸之外。

李敏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化学老师特有的严谨穿透嘈杂：“这次期中，整体难度是有的，尤其是最后两道有机推断题……”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在几个低垂的脑袋上短暂停留，“个别同学，心思明显没放在正道上！竞赛是重要，但基础课程是根本，别给我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话像一颗精准制导的石子，不偏不倚砸向了窗边那个凝固的身影。许沉焰夹着试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没有回头，只是下颌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紧了，那道眉骨上的疤痕也随之牵扯，显出几分凌厉。

许晏宁手腕上的橡皮筋抻拉到了极限，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带来熟悉的紧绷感，像某种无声的计数，又像一种隐秘的锚点，让她纷乱的心绪不至于完全飘散。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用力一扯——

“啪！”

一声极轻微、却在她耳中如同惊雷的脆响。

左手腕骤然一松，那根伴随她度过无数个自习长夜和考场的深蓝色橡皮筋，毫无预兆地绷断了。断裂的橡皮筋像一条失去生命力的小蛇，软软地弹开，落在她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圈。手腕内侧，一道清晰的红痕迅速浮现，微微凸起，带着被勒久了的麻胀感。

“嘶……”许晏宁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怎么了晏宁？”旁边的苏黎立刻捕捉到了这微小的动静，关切地转过头。下一秒，她的目光落在许晏宁的手腕上，那圈新鲜的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扎眼。“哎呀！”她低呼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点心疼，伸手想去碰又停住，“你这手腕……怎么搞的？勒这么深一道红印子？疼不疼啊？”

苏黎的惊呼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下来的发卷时刻，显得格外清晰。许沉焰几乎是应声而动。他那原本投向窗外虚无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猛地拽回，瞬间刺破空气，精准地钉在许晏宁的手腕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本能的警觉，穿透了桌椅间的距离，牢牢锁住那道突兀的红痕。他眉骨那道疤在逆光的角度下，颜色骤然加深，仿佛一道刚刚撕裂的伤口。

许晏宁只觉得那道目光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让她手腕上的红痕都灼烧起来。她飞快地蜷起手指，将手腕缩进校服袖子里，同时用右手盖住桌上那截断裂的橡皮筋，语气刻意放得平稳：“没事，不小心勒了一下。”她甚至试图弯起一个安抚的弧度给苏黎看，但嘴角僵硬得厉害。

苏黎狐疑地看了看她，又顺着她刚才视线躲避的方向，瞥了一眼窗边那个气压极低的身影，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追问，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你也太不小心了……看着都疼。”

讲台上，李敏还在分析着试卷难点，声音嗡嗡地响着。许晏宁却觉得那些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有手腕上残留的紧绷感和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无比真实地切割着她的感官。她垂着眼，指尖悄悄拨弄着袖口里断裂的橡皮筋，微凉的塑料触感提醒着她某种维系之物的突然崩解。窗外的银杏叶被风卷起，几片金黄打着旋儿，无声地拍在玻璃上。

下课铃声终于刺破凝滞的空气。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喧哗着涌向门口。苏黎迅速收拾好东西，一把抓住许晏宁的手腕——小心地避开了那道红痕：“快走快走！饿死了，食堂抢糖醋排骨去！”她的动作带着不由分说的急切。

许晏宁被动地被拉着起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那个角落。许沉焰依旧坐在原位，没有起身的意思。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修长的手指正缓慢地、一下下地转着一支笔，金属笔身在午后斜射的阳光里反射出冷硬的光点。周围的喧闹似乎与他彻底绝缘，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独自矗立在退潮后空旷的海滩上。那张化学试卷被他随意地压在摊开的竞赛习题集下，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边角。

苏黎的力道不容抗拒，许晏宁被拽着汇入了涌动的人流。在教室门口即将拐弯的瞬间，她忍不住最后一次回头。许沉焰恰在此时抬起了头。隔着攒动的人头和飞扬的灰尘，他的视线越过喧嚣，毫无阻碍地再次捕捉到她。那目光幽深，不再锐利如刀，却沉淀着一种更沉重、更复杂的东西，像暴风雨来临前深不可测的海面。他紧抿着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西目相对的刹那，许晏宁的心猛地一坠，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冰冷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袖口里那截断裂的橡皮筋。

食堂的喧嚣像一层厚重的油膜，浮在许晏宁感官的表面。苏黎的筷子在餐盘里划拉着仅剩的几块排骨，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在含糊地抱怨着李敏最后那道变态的有机题。程野端着堆成小山的餐盘挤过来，一屁股坐在她们对面，餐盘哐当一声砸在桌上，震得汤碗里的紫菜蛋花汤漾起一圈涟漪。

“饿死老子了！”他抄起筷子，风卷残云般扫荡着米饭，腮帮子塞得鼓胀，说话都有些漏风，“下午训练强度大，李教头跟吃了枪药似的！”他扒拉完一大口饭，才腾出空来，筷子尖隔空点了点许晏宁，眼神在她脸上扫了一圈，“诶，晏宁？脸色怎么有点白？考太好激动得吃不下饭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阳光得没心没肺。

许晏宁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餐盘里的饭菜几乎没怎么动，米饭粒粒分明地堆着，几根青菜蔫蔫地躺在一边。手腕上那道红痕被长袖遮着，但麻胀的感觉还在，袖口里那截断裂的橡皮筋硌着她的皮肤，不断提醒着午前那无声的崩裂和许沉焰最后那个沉甸甸的眼神。她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发凉。

“她啊，橡皮筋断了，勒了道印子，魂儿好像也跟着断了半截似的。”苏黎咽下嘴里的食物，替她解释，语气半是玩笑半是担忧，目光瞥向许晏宁依旧苍白的脸，“我说，要不下午请假回宿舍躺会儿？”

“橡皮筋？”程野愣了一下，显然没理解这算什么大事，大大咧咧地挥挥手，“嗨，那玩意儿断了就断了呗，小卖部五毛一根！回头哥给你批发一打！保准用到毕业！”他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又埋头猛扒了几口饭。

许晏宁没接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视线无意识地掠过食堂门口攒动的人头，似乎在搜寻某个熟悉又沉默的身影，但一无所获。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午休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划破短暂的宁静。许晏宁和苏黎刚走到教学楼楼梯口，一个纤细的身影就从旁边小跑着追了上来，带着点气喘吁吁。

“许晏宁！等等我！”声音清脆，是林芮。她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硬壳笔记本，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小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光芒。

苏黎停下脚步，挑了挑眉：“哟，文艺委员大人，有何贵干？”

林芮没理会苏黎的打趣，目光灼灼地盯着许晏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许晏宁，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必须得告诉你。”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我在写一个小说！”她压低声音，脸颊更红了，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热切，“故事……嗯，灵感部分来自我们学校，特别是……我们班的一些人和事。”她的目光飞快地瞟了一眼楼梯上方，似乎意有所指，又迅速收回，紧紧锁定许晏宁，“主角的名字，我暂时定了，叫‘银杏少年’。”

“银杏少年？”苏黎的声调扬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玩味，眼神在林芮和许晏宁之间打了个转。

许晏宁的心跳漏了一拍。银杏……还有那个指向性如此明显的“少年”。她看着林芮眼中闪烁的光，那光里有憧憬，有忐忑，还有一种创作者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热忱。午前许沉焰最后那个沉甸甸的眼神，与眼前林芮兴奋的脸庞重叠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知晓。她无法给出更多回应，无论是鼓励还是阻止。手腕上，那道被衣袖覆盖的红痕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林芮得到了回应，眼睛更亮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谢谢你，许晏宁！我就知道……你会理解的！”她抱着笔记本，像只轻盈的小鹿，转身又匆匆跑开了，马尾辫在脑后跳跃着，留下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呵，‘银杏少年’……”苏黎看着林芮消失的背影，撇撇嘴，语气复杂，“胆子可真不小。这要是让某些人知道了……”她没说完，只是意有所指地摇摇头，拉着还有些怔忡的许晏宁往教室走去。

下午的时光在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解中缓慢流淌。窗外，银杏叶的金黄又加深了一层，风掠过时，沙沙声更响了，如同无数细小的铃铛在摇晃。许晏宁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复杂的公式上，但思绪总像脱缰的野马，一会儿是断裂的橡皮筋，一会儿是林芮那句“银杏少年”，一会儿又固执地回到许沉焰那张在阳光下沉默疏离的侧脸，和他眉骨上那道颜色深重的疤痕。

课间，她几次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那个角落。许沉焰的位置空着。从午休结束到现在，他就没回来过。物理练习册摊开在桌上，停留在最后那道被扣了分的力学题上，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出凌错的线条，一如她此刻的心绪。

不安感像藤蔓一样悄然滋长，缠绕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