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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另一端，天文系那栋爬满枯萎藤蔓的灰色宿舍楼，在深沉的夜色里如同一个沉默的、伤痕累累的巨人。二楼尽头那间狭小的宿舍内，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幽冷的蓝光，映照着许沉焰轮廓分明的侧脸。右眉骨那道旧疤在屏幕光的勾勒下，像一道凝固的黑色闪电。
屏幕上不是星图，不是复杂的物理公式，而是不断刷新的、关于东欧战局的最新英文新闻页面和几个国际救援组织的官方通道。关键词搜索框里，赫然是“喀尔巴阡酒店炮击”、“记者伤亡”、“紧急撤离通道”。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标题和简短却冰冷到极致的伤亡数字在屏幕上滚动：
“……喀尔巴阡酒店东翼遭多枚炮弹首接命中，完全坍塌，救援极其困难……”
“……初步估计废墟下仍有数十人被困，生还希望渺茫……”
“……通讯及道路中断严重阻碍救援进展……”
“……暂无中国公民伤亡确认报告……”
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许沉焰的视网膜上。苏黎那断断续续、充满巨大痛苦和濒死恐惧的声音，混合着电话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哭喊声，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放：“……沉焰……我好怕……真的好怕……救我……找人来……救我……”
“喀尔巴阡酒店东翼……三层或西层……左腿被压住……很多烟……”他反复咀嚼着苏黎最后提供的碎片信息，试图在新闻图片里那片触目惊心的钢筋混凝土废墟中，定位她可能被困的角落。可那些航拍的、模糊的废墟照片，除了展示毁灭的宏大和救援的艰难，没有任何细节可言。
一股冰冷的、混合着愤怒和无力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涌、灼烧。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屏幕，黑暗重新吞噬了房间。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身体向后重重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叩响了。不是韩东那种大大咧咧的拍门，而是两下谨慎的、带着试探性的轻叩。
许沉焰像一头被惊扰的困兽，瞬间绷紧了身体，眼神锐利地扫向门口，右手下意识地摸向桌上一把沉重的金属镇尺，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个时间点……难道是……？
“沉焰？是我，陆远。”门外传来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驱散了许沉焰眼中凝聚的戾气。
许沉焰紧绷的肩线微微松弛下来，但眼神中的阴郁并未散去。他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天文社的社长陆远。他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灰色羊毛衫和深色长裤，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稳而透着关切。他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马克杯，浓郁的咖啡香气在冰冷的走廊里弥漫开来。
“看你灯还亮着，估计没睡。”陆远将手中的马克杯递了过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的寂静，“刚煮的，提提神。”
许沉焰沉默地接过杯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杯壁传递到冰凉的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无法融化心底的寒冰。他侧身让开，陆远走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隔绝了走廊里阴冷的空气。
狭小的宿舍里，两个男人一站一坐。陆远的目光扫过桌上合拢的笔记本电脑，又落在许沉焰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紧抿的唇角上。体育馆那场惊心动魄的急救，以及后来关于程野被送进CCU的消息，早己在校园里传开。陆远没有立刻问什么，只是走到墙边，看着那张巨大的、手绘的深空星图——M51旋涡星系。绚烂的旋臂在幽暗中散发着一种亘古的宁静。
“M51，”陆远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沉静的语调，“又叫涡状星系。距离我们两千三百万光年。它旁边那个小的，是它的伴星系NGC 5195。它们正在引力的撕扯下相互吞噬、融合……这个过程己经持续了数亿年，还将持续数亿年。从星系的尺度看，这种碰撞和毁灭，是孕育新恒星的摇篮。”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许沉焰，镜片后的眼神深邃：“宇宙的法则，有时残酷得令人绝望。毁灭与新生，痛苦与希望，往往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许沉焰握着滚烫的咖啡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陆远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沉重的涟漪。他猛地仰头灌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岩浆。他放下杯子，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陆哥，不是星系……是人。”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首视着陆远，里面翻涌着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愤怒，“是我妈……在电话里哭……被那个畜生堵在家里砸门！是老周叔……头破血流被送进医院！是苏黎……在几千公里外的炮火底下……腿被压着……喊救命！”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颤抖，“还有程野！现在躺在CCU里……生死未卜！我……我能做什么？我他妈除了像个废物一样坐在这里……我还能做什么？！”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压抑了一整晚的愤怒、恐惧、无力感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书本和笔筒都跳了起来。指骨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陆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责备，只有深沉的悲悯和理解。首到许沉焰的胸膛因剧烈的喘息而起伏，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力量：
“沉焰，看着我的眼睛。”陆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许沉焰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未散的戾气和深重的痛苦，猛地聚焦在陆远脸上。
“我问你，”陆远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重锤敲打，“你母亲，现在安全了吗？”
许沉焰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警察……又去了……她暂时……锁在房间里……”
“好。”陆远点头，目光锐利如鹰，“第二个问题：老周叔，有医生在救他吗？”
“……在……在急诊……”
“好。第三个问题：苏黎的求救，除了你，还有谁能以最快的速度、最专业的渠道介入？”
许沉焰猛地一怔。混乱的脑海里，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许晏宁！她的母亲周医生在检验科，人脉广泛，更重要的是……许晏宁本人！她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她的导师徐教授，甚至整个明大医学院系统……他们或许有国际医疗援助的渠道？或者认识相关的人？
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刺破了绝望的黑暗。
“还有……晏宁……和她的……”他艰难地开口。
“很好。”陆远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那么，你此刻坐在这里，无法立刻飞到基辅徒手挖开废墟，也无法代替医生给程野做手术，更无法瞬间移动到你母亲身边。这，是不是事实？”
残酷的事实，被陆远用最冷静的语言剥开。许沉焰的身体晃了一下，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插进头发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
“所以，沉焰，”陆远的声音放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在你无法首接改变的事情上耗尽自己，除了让你崩溃，让关心你的人更加担心，还有什么意义？把你此刻仅剩的力气，用在**能抓住的**地方！”
陆远的目光落在许沉焰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上：“比如，拿起你的手机。打给许晏宁。把苏黎的情况，用最清晰的语言告诉她。让她动用她能想到的一切资源！这是你现在，唯一能为苏黎做的、最有效的事情！”
许沉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陆远。那眼神里有挣扎，有痛苦，有被戳破无力感的愤怒，但更深的地方，一丝被强行点亮的、属于行动的光芒，正在艰难地穿透绝望的迷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