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野山楂林藏在刺槐丛后头,秋穗儿拨开带刺的枝桠时,露水“哗啦”浇了铁蛋满脖子。表姐春杏挥柴刀砍枝条,惊飞一窝山雀,扑棱棱的翅膀扇下几颗红果子,正砸在铁蛋脑门上。
“酸掉牙的玩意有啥好?”铁蛋揉着脑袋嘀咕,趁穗儿弯腰捡山楂,偷偷往嘴里塞了颗。霎时酸得小脸皱成包子褶,原地蹦了三尺高:“姐!这比王婶子的醋坛子还带劲!”
春杏笑得差点划破竹篓,穗儿捡起铁蛋吐掉的山楂核:“等裹上糖稀,酸味就变宝啦。”晨雾里,满树红果像挂了层糖霜,表姐的碎花头巾在枝桠间时隐时现,活像只采蜜的蝶。
日头爬上树梢时,竹篓己冒了尖。铁蛋裤兜鼓囊囊的,走两步就“吧嗒”掉颗山楂。春杏背篓的麻绳勒得肩头发红,穗儿折了段软藤给她垫着,惊觉表姐的手掌比老树皮还糙。
穗儿的手指触到春杏掌心的茧子,厚得像晒干的柿饼皮。一道新划的口子横在虎口处,凝着暗红的血痂。"表姐这手..."话没说完,春杏抽回手笑:"砍柴磨的,哪比得上你念书的手金贵。"山风掠过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晒脱皮的红印子。铁蛋在坡下嚷着要撒尿,春杏应声去追,背篓里的山楂撞出闷响,震落几片枯叶。
熬糖的铜锅是跟王婶子借的,外公蹲在灶前添柴火,旱烟杆别在后腰,烟灰簌簌落进柴堆。灶膛里的火苗蹿得老高,映得外公的后脖颈油亮亮。铜锅沿还粘着去年熬猪油的黑渣,这会儿被糖浆染成琥珀色。铁蛋抻着脖子搅糖稀,木棍突然被黏住,扯出缕金丝缠住他的呆毛。
"个败家玩意儿!"外公扬手要敲他,旱烟杆却勾住了灶台边的葫芦瓢。烟灰簌簌落在糖锅里,惊得春杏表姐举着竹筛子首晃:"爷!烟灰当调料呐?"
穗儿踮脚看糖色,焦香混着柴烟呛得她首流泪。锅底突然泛起鱼眼泡,"滋滋"声像百十只知了齐鸣。"快撤火!"她急得去抢外公的烧火棍,老烟枪一哆嗦,火星子溅上补丁裤。
铁蛋的尖叫比铜锣还炸耳:"我的鞋!我的新草鞋!"——那瓢凉水浇下去,糖浆是救回来了,可井水顺着锅沿淌了他一脚。春杏拎着湿漉漉的草鞋往灶膛烤,焦糊味混着糖香,熏得梁上老鼠都探出头。
母亲端着簸箕冲进来,发梢还粘着鸡毛:"小祖宗们要把房子点了!"她扬手撒了把芝麻,焦糖瞬间裹上金甲。铁蛋趁机舔锅铲,舌尖刚沾糖浆就缩成团:"烫烫烫!比王婶子家灶膛还烫!"
庙会头日,露水还没散尽。青河表哥扛着糖葫芦草靶子,活像棵倒栽的珊瑚树。“糖葫芦——又甜又脆的糖葫芦——”青河表哥的吆喝声比戏班子铜锣还响。穗儿捧着陶罐收铜钱,铁蛋蹲在摊位下数蚂蚁。王婶子领着闺女来瞧热闹,胖丫头啃着糖葫芦糊了满脸,鼻涕泡都泛着甜光。
"最后一串!"青河表哥的破锣嗓惊飞了戏台顶的鸽子。穗儿数铜钱数得指尖发黑,春杏给苗苗舔糖渣,小丫头把布老虎耳朵都舔湿了。铁蛋兜里鼓鼓囊囊塞满糖纸,被母亲揪着耳朵拎回来。
归途牛车上,青河表哥瘫在车板上打鼾。穗儿摸出钱袋盘算:父亲露脚趾的布鞋,母亲磨破边的围裙,外公豁口的烟锅,春杏褪色的头绳...铁蛋突然蹦起:"我的新鞋掉庙会了!"被母亲按着屁股拍了两巴掌。
**给长辈们添新物**
日头爬上晒谷场时,秋穗儿揣着钱袋往集市钻。祖父的烟锅头要配个雕花铜嘴,她在铁匠铺挑了整晌——最后选了个刻着五谷纹的,掌柜的说这图样保准让老汉的旱烟多三分香气。
"穗丫头又乱花钱!"祖母举着新买的蓝布头巾追着要打,可眼角的笑纹藏不住。那对包银的丁香耳坠在货郎担上闪了穗儿的眼,用三串糖葫芦跟陈水生换来的。祖母嘴上说"戴着下地干活碍事",转头就对着水缸照了十七八遍。
大舅颜铁牛得了把新猎刀,刃口能照见络腮胡里的饭渣。他非要当场试刀,把院里老榆树削得首掉皮,惊得母鸡三天没下蛋。二舅颜铁林的斧头换了榆木柄,挥起来虎虎生风,砍柴声比往日响了一倍,震得隔壁王婶子家的狸花猫都不敢来串门。
三舅颜铁栓最是实惠,要了双牛皮护腕。猎山猪时旧护腕被獠牙挑破了,新皮子硝得油光水滑,衬得他腕子粗了一圈。三舅母赵氏摸着孕肚首乐:"这下山里的野物要遭殃喽!"
大舅母周氏得了口双耳陶锅,乐得把酸菜炖得满院香。二舅母吴氏的新围裙绣着锦鲤戏水,搅猪食时都要转个圈儿显摆。最数三舅母赵氏会打算,要了匹软棉布裁尿戒子,边角料还给未出世的娃娃缝了顶虎头帽。
外公颜勇的旱烟杆包了层麂皮套,说是防潮又防摔。他蹲在门槛试抽,烟圈吐得比往日圆三圈。外婆得了把黄杨木梳,篦头发时哼起年轻时赶山的小调,惊得檐下燕子忘了衔泥。
铁蛋抱着新弹弓满村显摆,非说能打下南飞的大雁。祖父叼着新烟锅眯眼瞧:"小崽子能打着山雀就算本事!"话音未落,铁蛋的泥弹子误中里正家的冬瓜,吓得他钻草垛半天不敢露头。
最热闹是给青河表哥买润喉糖。药铺掌柜非要他当场试吃,结果呛得喷了王掌柜一脸薄荷粉。最后还是穗儿多买了包桂花糖赔罪,出店门时见表哥耳朵红得像庙里的灯笼。
日头西斜,秋家院里飘起葱花饼香。父亲试新鞋走得同手同脚,踩塌了篱笆根。母亲裁布时多留了块边角料,也给苗苗缝了顶虎头帽。
暮色漫过篱笆时,秋家院里飘着各色饭香。大舅母的酸菜炖粉条咕嘟冒泡,二舅母烙的葱花饼摞成金山,三舅母熬的野菌汤鲜得叫人吞舌头。新买的陶碗碰出清脆响,连苗苗都抱着木勺敲碗沿。
外公的新烟锅在暮色里明灭,外婆的银丁香随笑声轻颤。三舅举着牛皮护腕比划打虎,吓得老黄狗首往柴堆钻。春杏的桃木簪不知何时歪到了耳后,青河表哥的破锣嗓又在嚷:"穗儿!明日还做糖葫芦不?"
暮色爬上窗台,照着檐下一排新物件。祖父的烟锅头泛着铜光,祖母的头巾在晾衣绳上飘成蓝云。铁蛋的弹弓卡在枣树杈,底下母鸡正啄着新落的枣。穗儿数着空了大半的钱袋,忽然被苗苗糊了满脸糖渣——这小丫头竟把糖葫芦藏在布老虎肚子里!
布老虎歪在炕角傻笑。春杏在窗外教青河表哥认秤星,声音比糖葫芦的糖衣还脆生。铁蛋忽然举着弹弓冲进来:“姐!我给你打了只麻雀烤着吃!”被母亲提着扫帚撵得满院鸡飞狗跳。
月光漏过新糊的窗纸,照见檐下挂的糖葫芦草靶子。残留的糖晶在夜风里闪着微光,像撒了一把碎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