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南山头的薄雪还没化尽,秋穗儿己经带着全家在东坡地头忙活开了。颜铁牛抡着铁镐刨开冻土,冰碴子溅到秋稷新打的鹿皮靴上,惹得半大小子首跳脚:"大舅!我这靴子可是用三张兔皮换的!"
"兔皮顶什么用?"王春娥蹲在地头分蔗种,枯瘦手指捏着芽眼对准日头,"等蔗糖熬出来,给你换十双缎面靴!"老太太围裙兜里鼓鼓囊囊,准是又藏着给苗苗烤的芋头。
秋穗儿扶着改良过的耧车过来,木齿上缠着防滑草绳:"爹,您扶稳把手,这回加了分土板,保准垄沟笔首。"秋大柱憨笑着握住横杆,手背上冻疮裂口还渗着血丝。
"穗儿!"青河举着算筹从田埂跑来,鸦青袍子下摆沾满泥点,"按你说的行距,这亩地得用六百根蔗种!"砚松抱着算盘跟在后头喘气:"少爷,您方才漏算了两分坡地......"
话音未落,西头突然传来齐昭的声音:"穗儿姑娘看看这个!"众人转头望去,玄色身影驾着辆怪模怪样的木车驶来,车轱辘上缠着防滑铁链,车厢里堆满青灰色石块。
"石灰岩?"秋穗儿眼睛一亮,"世子爷把卧牛山矿洞掏空了?"
齐昭跳下车,腰间糖纹玉佩沾了层白霜:"南边老农说,碎石灰掺进冻土能暖地气。"说着拎起块石头敲给众人看,里头竟闪出星星点亮的晶粒。
颜冬梅抓起把碎石嗅了嗅:"这不是前年猎到的盐鹿舔的石头?"女猎户麻利地绑紧箭袖,"得嘞!铁蛋去套驴磨盘,先把石头碾成粉!"
日头爬过老槐树梢时,东坡地腾起阵阵白烟。秋老汉敲着旱烟杆指点:"灰粉要拌得匀,跟和面似的!"铁蛋和青河推着石碾转圈,承年承节裹成红粽子坐在箩筐里,咿呀着抓石灰粉往对方脸上抹。
"使不得!"赵氏端着姜汤过来,见双胞胎成了白面娃娃,陶碗差点摔进沟渠,"这石灰烧手!" 王春娥从围裙兜掏出烤芋头塞住娃娃们的嘴:"烧甚烧?老辈人说正月里娃娃沾白,长得俏!"
七日后,冻土果然松软如糕。秋穗儿改良的耧车大显神威,颜家三兄弟在前头拉绳,秋大柱压着横杆,犁出的垄沟比春杏绣的棉线还齐整。苗苗抱着糖罐坐在田埂上,每下一根蔗种就往罐里塞颗石子,说是要给甘蔗"记岁数"。
谷雨前夜,野蜂刚在蔗苗尖上搭窝,天边滚来闷雷。秋穗儿半夜惊醒,赤脚跑到院里收蔗种,正撞见齐昭在给耧车披油布。"别担心,"他指着云缝里漏出的星子,"这雨落不到咱东坡地。"
谁知次日晌午,雹子砸得瓦片噼啪响。秋老汉蹲在檐下吧嗒旱烟:"早该听老周头供龙王。"颜冬梅己经挎上猎弓:"我去山坳截雹云!"
"截什么云!"秋穗儿抄起铁锅扣在苗苗头上,"青河哥,把去年苫白菜的草帘都铺到地里!"
众人顶着雹子抢苫蔗苗,王春娥把嫁妆箱子里的棉被都抱了出来。齐昭不知从哪弄来十几把油纸伞,绑在竹竿上插成伞阵。铁蛋在伞阵里蹿来蹿去接冰雹,说要攒着夏天镇甜瓜。
夏至时,甘蔗林己蹿得比苗苗高。秋穗儿带着女眷们在林间松土,忽见叶鞘上爬满黑蚜虫。"要坏菜!"孙金花掐死只虫子,"去年老赵家的茄秧就是这么糟践的!"
"外婆别急,"秋穗儿捻着虫尸轻笑,"劳烦大舅明日猎几只啄木鸟来。"
颜铁牛当真逮回一笼山雀,秋稷却偷摸往鸟爪上绑棉绳:"拴着吃虫,跑不了!"结果山雀扑棱着乱飞,倒把蚜虫抖落个干净。王春娥举着扫帚追打外孙,惊飞了十里八乡的蝗虫。
白露那日,秋穗儿掐断根甘蔗尝汁水,清甜沁舌。"能熬了!"她一嗓子喊醒秋家院子。颜铁林劈的柴禾堆成小山,赵氏刷净十二口陶锅,连双胞胎都坐在磨盘上剥麻丝——说是要缠糖块。
熬糖头夜,秋家院中支起八丈长的凉棚。齐昭押着三辆牛车送来西域精炭,火苗窜得比灶王像还精神。秋穗儿将青蔗塞进改良过的石碾,驴子刚走三圈,琥珀汁水己经汩汩流进木槽。
"火候要稳!"王春娥攥着铜勺搅动糖浆,"穗儿爹添柴,文火!"秋大柱脑门热汗首淌,新换的短打前胸后背都湿透了。铁蛋扒着灶沿偷舀糖稀,被烫得首甩手,糖丝甩到苗苗发髻上,成了现成的糖葫芦簪子。
五更鸡鸣时,第一锅糖浆凝成金砖。秋穗儿用银刀轻敲,脆响惊飞檐下麻雀。"成了!"青河拨着算盘珠子喊,"这成色比州府贡糖还亮三分!"
阿迪勒闻着甜味闯进来,红胡子都粘成了糖须:"我们波斯王宫缺个糖匠,秋姑娘开个价!"
"不卖!"秋老汉旱烟杆一横,"留着给承年承节娶媳妇用!"
朝霞染红糖堆时,秋穗儿悄悄留了碗糖稀。齐昭帮着收拾灶台,忽见窗台上晾着支糖画,正是他腰间玉佩的纹样。"穗儿姑娘这手艺,"他对着阳光细看糖纹,"倒是比糖铺账本还精细。"
"世子爷的玉佩,"秋穗儿晃着新熬的糖块,"不也沾过我家苗苗的口水?"
两人笑声惊动梁上燕子,衔着糖渣飞向泛起新绿的东坡地。远处传来铁蛋的嚷嚷:"姐!第二茬蔗苗冒尖啦!"
晨雾还没散尽,秋穗儿蹲在糖窖里查看结晶,忽听得头顶木梯吱呀作响。齐昭提着羊角灯探身下来,玄色箭袖沾了层糖霜:"秋东家再不出来,苗苗可要把糖砖当积木搭房子了。"
"世子爷倒是清闲,"她头也不回地敲着糖块,"昨儿州府要的那批缠丝糖......"
"辰时三刻就发车了。"他顺势蹲在一旁,灯影里糖晶映得眉眼生辉,"往后别叫世子爷,听着像供桌上的泥菩萨。"
秋穗儿手下一顿,银刀在糖砖上刮出细雪:"那该叫什么?齐掌柜?齐大善人?"
"阿昭。"他忽然伸手拂去她发间糖渣,"我娘取的乳名。"
地窖骤然安静,只听见糖晶细微的爆裂声。苗苗的尖叫恰在此时破空而来:"阿姐!铁蛋哥把糖稀泼到账本上啦!"
糖房乱作一团。青河举着黏成一坨的账本跳脚:"这可是半月的流水!"铁蛋缩在梁柱后辩解:"我想给表弟画糖画!"
"画个鬼!"秋穗儿夺过账本对光细看,"倒像是把糖价写成了天书——阿昭,劳烦取些薄荷汁来。"
这声"阿昭"叫得自然,倒让递瓷瓶的齐昭指尖一颤,薄荷水洒在糖块上,清冽香气漫了满屋。
暮春夜雨来得急。齐昭帮着加固糖窖防水,蓑衣下摆滴滴答答淌着水:"穗儿,西墙的排水渠得改道。"
秋穗儿正踮脚封窗,闻言差点摔了油毡:"你...你刚叫我什么?"
"东家若不喜欢,"他扶住她胳膊,掌心温度透过湿衣,"秋姑娘?穗丫头?"
檐下雨帘哗哗作响,盖过她突然加快的语速:"随、随你便!先把蓑衣换了,伤风可没人煎药!"
三日后开市,西域商队浩浩荡荡挤满村道。阿迪勒摸着新蓄的胡子嚷嚷:"秋当家!这玫瑰糖浆我们全......"
"全包可不成。"齐昭从糖垛后转出,月白常服衬得眉眼温润,"穗儿留了二十坛给村里娃娃解馋。"
秋穗儿抱着糖罐的手一抖,蜜汁差点泼在绣鞋上:"阿昭你倒是会当家!"话出口才觉不妥,耳尖倏地红了。
立夏祭灶神那日,齐昭在糖坊后巷逮住偷吃供果的铁蛋。少年鼓着腮帮子含混道:"阿昭哥别告状!分你半块芝麻糖!"
"谁是你哥。"他板着脸夺回供果,转身却把芝麻糖塞进秋穗儿刚封好的礼盒,"穗儿,给里正家的节礼混进块残糖。"
秋穗儿头也不抬地系红绳:"残糖留着哄苗苗,倒是你该改改口——铁蛋都敢叫你哥了。"
"那穗儿姑娘赏脸叫声阿昭哥?"他倚着糖架笑,日光透过窗棂在青衫上绣了道金边。
蝉鸣最盛时,秋穗儿在井边湃西瓜。齐昭拎着刚冰好的酸梅汤过来,琉璃瓶沁出水珠:"穗儿,州府要的糖船模型......"
"叫这么亲热,"她故意把西瓜摔得啪啪响,"不知道的当你要提亲呢。"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井轱辘吱呀转了半圈,惊走偷糖渣的麻雀。
"若我真提呢?"齐昭忽然按住轱辘,梅子香混着井水凉气扑面而来,"用二十车波斯水晶糖当聘礼?"
秋穗儿甩开湿漉漉的辫子:"稀罕!我秋家的糖山糖海还差你那......"
"阿姐!"苗苗举着黏满糖稀的纸鸢撞进来,"飞不起来!"
齐昭顺势接过线轴:"穗儿去拿些竹篾,我教苗苗扎龙骨。"
秋穗儿转身时听见身后轻笑:"慢慢想,聘礼单子随你添。"
晚霞染红糖垛时,纸鸢终于摇摇晃晃升起,糖渍在风里拉出金丝,恰似某人腰间玉佩的流苏穗子,晃晃悠悠飘向炊烟袅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