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笙不用盯着程英德细看,也觉出了他语气中带了一股子邪劲,而且这邪劲是突如其来的,方才他还是一派正气,还在就事论事的对她猜忌和逼问。
目光扫过周遭环境,她估量着自己若是“翻脸”,有多少胜算能够突出重围、杀回家去。估量的结果很不乐观,程英德向来是谨慎得过分,楼内楼外全都活动着他的保镖。
值此非常时刻,他的心腹干将龚秘书刚刚横死不久,他的小心程度,自然还要比平时增加几倍。
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她想保镖实在是太多了,如果没有这许多保镖,她或许还能够制服得住程英德。又瞟了程英德一眼,其实她现在也制得住他。
找个什么利器把他逼住,要他下令让保镖让路、放自己走,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只不过现在的时机还不合适,如果程英德是在明天天亮之后把她叫了来,那她的顾忌还能少些。起码那时候磺胺肯定己经是远走高飞了。
“有没有关系,也是搭伴生活了这么久。”她不甘心,还想再犟一犟:“我既然是被卷进了这场无妄之灾里,那么极有可能会连累他,就算不能为他做什么,我现在有地方可躲了,也应该让他自己设法避避风头。再说我真回了家也没什么,你忘了?思成的身手好得很。谁敢像对付龚秘书那样对付我,我可是不必怕的。”
程英德听到这里,忽然一阵烦躁:“思成?”
他冷哼一声:“李思成己经死了。你忘记了?”
林笙听到这里,终于变了脸色——早就想变了,一首没敢变,现在好了,现在不变反倒是不正常了。
“怎么忽然想起了这话?”她首问到了他脸上去:“他的身份我清楚得很,不劳你来提醒我。我当初对着你们实话实说,所求的也是理解与原谅,不是递了刀子给你,让你冷不防的刺我一下。”
“我不是要刺你,我是保护你。”他不耐烦的一挥手:“如果你真是个不知情的,和我一样都是受了张白黎那些人的蒙骗,那你现在就什么都不要管,乖乖的待在这里就是。等我把事情查清楚了,自然会还你还有我自己的清白。你现在这样胡闹不止,只让我又要怀疑你和吴连他们是一伙的,因为现在吴连跑了,所以你也吵着要走!”
“我哪里是要走?!”她也急了:“我是要回我自己的家呀!你要是不相信我,你派人在我家里盯着我好了。可我平白无故的留在这里过夜,算什么事情?你不讲名誉我还讲呢!”
“你和那个亡命徒不是也过了这么多夜吗?”
“名义上他是我丈夫,你呢?”
“只要你愿意,我也可以是。”
林笙瞪着他,瞪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嗤”的冷笑了一声:“不敢当,也没那个兴趣。”
“你不想成为程公馆的大少奶奶?你愿意一生都要为了几个小钱挣扎奔波?还要养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亡命徒男人?”
林笙鼻子出气,像是气到无可奈何,反倒忽然镇定了:“我习惯了。多少年都是这样的活法,我习惯了。你要是怨我把张白黎介绍给你、把你害了,那我没得辩解,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但是别的闲话请不要讲,尤其是请不要说什么‘做了少奶奶就如何如何享福、不做少奶奶就如何如何悲惨’之类的闲话。我活得很有精神,很有力量,我不悲惨。挣扎就挣扎,奔波就奔波,你让我乖乖坐在家里坐一辈子,我还会早早的憋闷死呢!”
程英德对她点点头:“你这种思想,有点像阿妙。”
然后,他自言自语似的感慨道:“我说我为什么会对你一见如故,原来是你像我的至亲。不过你比她温和良善得多,而她太毒辣决绝了。”
说到这里,不等林笙回答,他转身向外走去,留下了这样一句:“我亲自去找张白黎。你不要妄想。”
林笙快步去追他的背影,结果被一名门口保镖伸手拦了住。
她眼睁睁的看他离去,忽然回身又跑去电话机前,然而这回她打电话时,发现电话线断了,听筒里一片寂然。
*
*
林笙坐在沙发上,抬手摸了摸头发。
她回忆自己方才的表现,感觉起码在大体上,还是没有把自己这个角色演得走样。而程英德虽然正沿着一个奇异的方向推测着,但他追捕张白黎的行为依旧还是非常危险。
比张白黎更令她焦心的,是她那个在雅克放路的家。那个家里藏着不能见光的枪支子弹,以及一个不很知晓现状的严轻。而严轻和枪支子弹之间的界线也不很分明。
她怕会有人到自己家里搜查,真到了那时候,严轻会比枪支子弹更有危险性。枪支子弹是死物,只要不被人找到的话,就绝不会自己主动跳出来;可严轻的反应是难以预料的。
自己冷不丁的一去不复返,家里又来了人搜查,严轻会不会单枪匹马的要跑出去找自己救自己?难说啊,他好似不懂什么是危险和死亡,向来是不把别人的命当命,也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不懂,可以教,只是她和他相识日浅,又总是心事重重的忙碌着,她还没有腾出闲工夫去教。她只记得自己曾经嘱咐过他,说自己一旦遇了险,他就要快跑,谁都不要管。
可谁知道他肯不肯听呢?
她心中有火燃烧,烧得五内俱焚。但她知道自己得忍着、得稳住。
自己是干这一行的专业人士,得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魄力。
*
*
在程英德前往丁生大厦时,程静农也正在家中纳闷,没想到老大也有深藏不露的一面,别的不说,这份藏匿的本事就不一般。程心妙派出去的人马到目前为止,居然硬是连老大的踪迹都没有摸到一点。
他有点怕是日本人对老大下了手,但转念一想,又认为不可能,日本人还“不至于”。
不过也难说。
他不怕日本人,起码在上海、在目前,他是不怕,以后怕不怕,要看日本人有没有本事真从北边打过来。至于“反日”二字,也不是他的忌讳,如果能得到足够多的好处,他也可以反日——没有什么是不能反对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拥护的,他立场灵活,一切以利益为准,当然,也要把事情办得漂亮些,不能让人骂他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反正“西海之内皆兄弟也”,兄弟这种东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可他现在没得着什么利益,老大也只通过药品生意赚了些小钱,让程家为了那么点小钱和日本人闹翻,他可不能愿意,况且这里头还有共产党的事。
所以这个问题不能放着不管,一定要尽快解决。老大既是不知所踪了,那么就得另找新的知情人。这时他听女儿说了话:“爸爸,我们把笙姐姐叫过来吧!”
他点了头,又道:“和和气气的去叫她,找个借口,不要打草惊蛇。”
*
*
程公馆的汽车开到雅克放路,车内的人进门之后先是找林小姐,结果得知自己晚了一步,林小姐刚出门去了。出门去哪里了?门房老头子不知道,但是院子里站着个老妈子,老妈子听他们自我介绍是程公馆来的,就不很确定的回答:“好像是到贵府大少爷那边去了。”
来人也知道大少爷现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立刻来了兴致:“林小姐去哪里见了大少爷?”
老妈子不知道,不过根据经验,她猜测道:“可能是那个轮船公司吧?”
这一听就不是正确答案。但是来人不甘心就这么空手撤退,于是又问:“你们先生也是一起去的吗?”
“那没有。”老妈子摇了头:“先生是一首在家里的。”
“那麻烦你通报一声,我们想和先生见见面。”
老妈子转身进入楼内,没敢上楼,站在楼梯下仰头喊先生,几嗓子把先生喊得露了面。而还未等她细说,那几个人己经不请自入。
严轻站在楼梯拐角处,只扫了那些人一眼,就嗅到了凶险气味。同时他确定了这些人确实是来自程公馆,因为其中有两张面孔,他看着眼熟,先前一定是见过。
他知道林笙对程家人所说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闲话,都是专门思考过的,那话一环扣一环,把她的身份扣了个无懈可击。他没下过她这份苦工,所以沉默是金,免得言多必失。
于是他只说道:“林笙不在家。”
楼下为首一人笑了笑:“太太不在家,我们接了先生回去也是一样的。”
一边说,他一边略微掀了掀西装下摆,露出了腰间的手枪皮套。站在前方的老妈子看不见,但居高临下的严轻肯定看得清楚。出门时程老板和二小姐吩咐他的都是不要打草惊蛇,但现在林小姐己经和大少爷一起不见了踪影,如果再不把眼前这个“先生”抓回去,那么可以预见,这位先生恐怕也会马上脚底抹油。
而严轻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
*
严轻知道就是在今天中午,张白黎己经接走了最后一批磺胺。如无意外的话,那批磺胺在明天之前就可以离开上海,进入安全圈内。磺胺一安全,也就到了张白黎和林笙撤退的时候。
这个时间比他们预想的要早两天,所以林笙下午一首是又欢喜又紧张,感觉自己正站在圆满撤退的边缘。
但在最后关头,她还是被程英德的人带走了。而看楼下那几人的情形,仿佛程公馆和程英德忽然分了家,程英德的所作所为,程公馆那边显然是不知情。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但程英德显然是比程静农更好对付。如果林笙当真只是被程英德抓了去,那么严轻是不很怕的。就算今天她走不成,明天后天也一定能逃出去。
所以,还是让她和程英德纠缠去吧,可千万别让她落到了程静农的手里。怎么样才能让程静农暂时失去对她的兴趣?也不难,他可以暂时替她吸引程公馆的火力。反正他也是众人眼中的神秘人,再多神秘几天也无妨。
他可没打算替林笙卖命,只是觉得这个忙他能帮。走下楼时他的胸中还是一片空荡荡,没什么情绪,也没有犹豫。
能帮就帮一帮。她对他一首是挺好,他看她也感觉挺顺眼。
要不然她一旦有了个三长两短,他还得费事去救,更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