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旅馆离开的时候,刚过早晨六点。
没有退房流程,也没有人来送行。赵叔照例在前台留了张纸,按我说的写了几句客气话,旁边用日语标注“感谢招待”。
太阳还没全升起来,街上的便利店刚开门,一排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动。林予川站在街角,双手插兜,肩膀微缩着,看上去像刚从一场漫长噩梦里脱身。
我从后面把墨镜往鼻梁上一推,拍了拍他肩膀:“行了,别站那儿演深沉。走了。”
“去哪?”
“京都。”我头也不回地说,“度假。”
我们从热海离开的那天,天色格外好。
好得过分。
阳光像滤镜一样铺在每条街道上,路边便利店重新换了货架招贴,小旅馆门口挂起了“欢迎入住”的木牌。
就像那条街从没变过,也像我们从没进去过。
林予川在车站换票的时候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太顺了?”
“你指什么?”
“我们没遇上任何多余的事,没被拦,也没被跟——我们不是才讲完一个故事吗?”
我没回答。
我那时候正看着手机屏幕,那个被我们在“街里”写出来的孩子,那个名叫“吉见”的婴儿,他的照片彻底从我手机里消失了。视频、录音、备忘,全都空了,只剩下那张模糊不清、像水泡纸一般的照片——我们三人站在澡堂门前,但边缘是一圈一圈的晕染,像水滴晕开墨。
而那张照片的拍摄者,是我自己。
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拍过。
赵叔买完水回来,把车票一字排开摊在我面前:“十一点西十七分,京都。小姐,您确定是去放松,不是接活儿?”
“放松。”我戴上墨镜,“如果不是放松,我就不带你俩。”
“是团建?”林予川看着票,“我以为你说的是嘴上说说。”
“我说了就是。”我站起身,提起包,“而且是高端团建。”
三小时后,我们落脚在京都最难订的酒店之一——蓮川曦府。
真·私人制,主楼是百年前皇族别馆改建,每间房都是独立的小院。进门不刷卡,扫指纹;所有服务人员不说欢迎语,改成轻声问好;房内定制清酒是用屋后山泉泡的梅花酿的,限量酿,一年只出一批。
我订了三间。
赵叔住边院,林予川住靠花园那头,我的在主院中间,带半露天风吕。浴池是天然石材凿的,晚上点灯时池水反光,像一整块没有边的镜子。
服务员递钥匙给我时轻声说:“房内为您准备了京都限定的欢迎点心,是您昨晚指定的款式。”
我手指一顿。
“我昨晚?”
“是的。”她依旧温和,“昨晚十点三十八分,您通过官网留言选了口味。”
我看了赵叔一眼。
“我没操作。”他语气肯定。
我接过钥匙,没再问。
我们进了各自的房间。
我换了衣服,准备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衣柜里挂着一件我上个月在东京试穿过、但没买的裙子,原封不动挂在香薰旁。
标签还在,名字是“褚·S”。
我没惊慌。
我只是静静地看了它两秒,然后伸手把它拎出来,挂到门后。
——这不是恶作剧,这是签名。
这是某个人,告诉我:
“你己经在路上了。”
我没有打草惊蛇。
第二天我按原定安排出门,吃寿司,逛铺子,去看金箔工坊的开馆展。整条街人来人往,京都这座城市像没有意识一样地正常运转。没有灯,没有影子,也没有“呼吸感异常”的地方。
林予川发消息问我:“今天是放假对吧?”
我回他:“当然。”
他又发:“你真的不觉得奇怪?”
我没回。
我坐在三条通靠河的一家茶屋里,面前是清酒配豆腐皮寿司,耳边是隔壁游客在讨论哪家手鞠寿司更适合拍照发ins。
所有事情都太正常了。
正常到我坐在这片阳光里,竟然有一瞬间开始怀疑热海街是不是只是个梦。
首到我抬头,看见斜对面茶屋门口,站着一个穿印花长裙的女孩,手里举着相机,镜头——正对着我。
而我认得她。
是清水寺门口那个女生,穿着改良和服的旅拍团队成员之一。
她在拍照。
但她对的不是风景,不是茶屋招牌,而是——我这张脸。
我戴着墨镜,她也许没认出来,但她的手在镜头后抖了一下。
下一秒,她收起相机,像被什么东西提醒了似的,快步离开。
我没追。
我只是重新拿起那杯清酒,喝了一口。
赵叔这时候刚好发来一句:“小姐,晚上想吃怀石还是法餐?”
我回他:“怀石。”
又补了一句:“订包间,别靠窗。”
那天晚上,我打开酒店电视,电视没信号,画面空白。
几秒后,屏幕忽然亮起一帧静图:
是我今天下午坐在茶屋里的背影照。
摄于对面人行道。
下方只写了一句话——
【欢迎来到第二幕,褚小姐。】
我笑了。
这次的团建,果然还是工作。
只不过——这次换我先动笔。
那晚我没有立刻报警。
虽然技术上来说,我确实目击了一起“非法拍摄行为”。
我在画面中,看上去很安静,坐姿端正,拿着一只白瓷茶杯,身边没人,神情自然。镜头位于对面街口,仿佛某个摄影师蹲在那边,静静抓拍了几秒后按下了快门。
但问题是,我没有穿那天那身衣服。
也就是说——
那张照片不是“今天”拍的。
我把画面截了下来,转发到赵叔手机上,附了一句:“查是谁投的屏。”
我当时想的是:酒店电视被入侵,不管是网络后门还是本地设备,有人动了手脚。
赵叔回得很快:【屏蔽信号了。查不到源,电视主板数据己经重置。】
我靠在榻榻米上,看着天花板一块木雕,心想:高端酒店果然处理问题也很高端。
第二天清晨我没出门。
赵叔发来早餐菜单,我选了粥、温泉蛋、烤青花鱼和一壶浓茶。吃到一半的时候,林予川发来一条信息:【我在二楼书廊看到你了,来不来?】
我回:【你看到的是我。】
他:【不是,是照片。】
我放下筷子,拿起手机,回了一句:【拍摄角度?】
他:【站在栏杆边,俯拍楼下花园的,跟你昨晚发我那张一模一样,只是拍的那身衣服换成了你今天穿的。】
我:“……”
我回他:【你给我守着那张照片。别碰。十分钟后见。】
书廊是这家酒店最难预约的空间之一。
一共三间,藏书过千,大部分是孤本,古地图、手抄文献、旧日记册并列陈列。我推门进去时,赵叔己经站在书架边。林予川在楼下,指着角落玻璃柜上一个平板电脑。
我走过去看了看。
照片仍在屏保页面,背景是酒店花园,人物是我——或者说,是某个穿着我这身衣服、动作极像我的人,低头整理裙摆。
“这东西怎么进来的?”我看着赵叔。
“不是员工投的。”他说,“后台权限查过,照片源是外部蓝牙接入。我们正在排查所有旅客设备。”
我没看他,只是问:“这张图能保存下来吗?”
“不能。只显示,不存档。”
我点了点头:“那就让它留着,别删。”
“小姐,你怀疑是……‘那个人’的预告?”
我没回答。
照片显示的是我现在的状态,但背景不是现实的酒店花园,而是——昨天那位女孩带我们走过的那条街角旁的巷子。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的砖纹、墙缝、屋檐角、灯杆位置。
赵叔低声道:“这张照片的背景……你昨天说不对。”
“嗯。”我说,“我今天刚路过那条巷子,地面砖缝明显换新了。而照片里用的,是旧砖。”
“就是说,是——旧画面、穿新衣服?”
“不,是‘提前录制好的一段未来’。”
“小姐,你的意思是……”
“我们不是被偷拍。”我看着那张照片慢慢从屏幕上淡出,“是有人拿我来——生成剧情。”
我们是在下午三点左右,被那群旅拍的年轻人找上的。
这次不是偶遇。
他们站在酒店对街,像等我们一样整整齐齐排着,女生换了装,男生手里拿着设备。
看样子是拍完了日程准备打道回府的状态,但几个脸色都不太对。
赵叔问我,要不要过去。
我说:“他们来找我们,就不可能只想打个招呼。”
我们站在走廊上,对方的领队女生己经抬头看我,一脸试探。
我微微点头,表示:可以说话了。
她朝我走近几步,语气客气但低声:“褚小姐,我们今天早上拍素材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说。”
“有一段素材,我们谁都不记得拍过,但它出现在我们五个人的设备里。位置一致,光线一致,但我们在场所有人——都没记得按过快门。”
“画面是什么?”
她咬了咬牙:“您站在神社门口,背对镜头,左侧有盏纸灯。”
“是鸦鸣寺?”
她一顿,抬头看我。
我继续说:“画面有声音吗?”
“……有。”
“声音是谁的?”
“听不出来。”她脸色更白了一点,“像是合成过的,说的是‘欢迎回来。’”
赵叔目光微动,侧头问我:“小姐,这是他吗?”
我没回答。
我低声问那女孩:“那段素材,现在在哪?”
“都删了。”她咬牙说,“我们五个人都同时收到系统通知,提示这段内容非法采集,会自动清除。手机、云端、相机卡,全都清了。”
“删了就好。”
她一怔:“您不想看看?”
我看着她,淡淡说:“这段素材不是拍给我看的,是发给你们的。你们拍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故事角色’。”
“那您不是……?”
“我是不知道自己被写进哪个章节了的读者。”我抬手轻轻理了理鬓边的头发,语气平静,“现在看来,我应该走进那座神社。”
她抬头,嘴唇张开,像是要再说什么。
我比她快一步说了句:“你们不该拍它。”
“可它自己出现的……”
“那你们更不该留它。”
我们没留下他们的联系方式,也没留下那段视频。
我回到房间的第一件事,是重新把我的防护箱翻出来,把朱砂、折镜、符纸、铜钱、香丸全部按顺序装好。
赵叔默默在门口递来一张地图:“小姐,这是你昨天去的巷子区域,查不到任何神社登记。”
我轻声道:“它确实不存在。”
“但它,己经出现了。”
“我们今晚休息。”
“明早六点。”
“——去看看那座‘不存在的鸦鸣寺’。”
鸦鸣寺不在地图上。
不在酒店推荐的旅行册,不在本地人日常口中,也不在市政公开的寺院登记册内。
但它就在那儿——
我们昨天下午走过的那条废弃巷子拐角,忽然“长”出来的寺门,带着某种被格式化得极为彻底的仪式感,像是人为放置进这座城市的一个假象。
它有牌匾、有香炉、有廊檐;
有鹅卵石路,有高大杉木围绕;
甚至还有一棵斜倚门柱的老梅树,结着一两朵不合时令的残花。
只不过——那扇门,昨晚还不在那儿。
而今天,赵叔按着我给的方位图,在日出前将车开到巷子口,一下车,我就看见它在雾气里站着了。
不是“建好”,而是“上线”。
“小姐,周围是空的。”赵叔扫了一眼,“昨天是民宅工地,今天全部撤了。”
我点了点头:“不是‘拆了’,是整个巷子被替换了。”
林予川站在后面,手里抓着一把符纸和测温仪。他昨晚没睡好,眼神发沉,但还是第一时间跟上了我。
“这地方,有点像……你说的‘叠加区’?”他低声说。
“不是叠加,是新设。”我看着寺门口那盏微弱摇晃的灯,“像是……新开了一个副本。”
“专门给我们开的。”
他没再说话,但下意识往我身边靠了靠。
我们走到寺门前,那扇红漆木门没有关,也没有迎客。它只是开着,门缝里隐约透着昏黄的光线,看不见里面的布局,却有一股极轻的檀香味飘出来。
不像寺院,更像舞台。
“别靠近边界。”我提醒林予川,“不要伸手,不要碰门槛,不要跟进来的人说话。”
“……进来的人?”
“你一会儿就知道。”
我抬脚迈入门槛的瞬间,那股“檀香味”忽然像被点燃一样,猛地一扩。
风从屋檐上卷过,所有悬挂的风铃一时间同时震动,发出细碎的金属鸣响。
那一刻,像是有人在用沉默的方式,欢迎一位特邀宾客——我。
“小姐……”赵叔也走进来,小心观察地面,“香灰是新撒的,地砖有人刚擦过,脚印不深,都是向内的。”
我走在最前,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寸角落:
门外是旧街,门内是整齐过头的寺庙空间——干净得不正常,安静得像无菌舱。
一尊供奉的佛像端坐在大殿前方,但脸部模糊,五官不详,像是被磨砂处理过一样,看不出信仰来源,也无从判断主供为何。
“这像是……故意模糊的。”林予川压低声音。
我点头:“怕被识别。”
“什么意思?”
“这是‘假寺’。”我低声说,“不是修行用的,是布景。”
“布景?”
“它需要有一座‘寺庙’,但不能留下宗教出处,否则就可能被辨认、驱散、归类。”我轻声解释,“它是人为设计出来的灵异场,不属于任何现世教派。”
赵叔忽然低声:“小姐,有人。”
我抬头看向偏殿。
果然,两个身穿淡色和服的女人正缓步走出,像是寺内的接待者。她们的表情平静,眼神清澈,看不出一点异常,身姿得体,甚至面带微笑。
“欢迎各位。”其中一人用标准的岛国语对我们说,语调礼貌温和,“您是来还愿的吗?”
我眯了眯眼:“不,我们只是经过。”
“那您己经被选中。”
“被什么选中?”
她没有回答,只是向我轻轻一礼:“愿因果随缘,愿您重归旧路。”
——这是台词。
是预设好的欢迎词,是某人写好的剧本开场白。
“请问您是哪位主持?”我笑了笑,“我们想参拜,不知该如何称呼?”
她面色平静:“主持不接客。”
“那是谁设下这场寺门迎客?”
她微微一笑:“是您自己。”
林予川脸色发白,低声道:“小姐,这人不是正常的……”
“她是假的。”我看着她,“像个节目里请来的NPC。”
我抬手,指了指旁边那座正在亮灯的“香火屋”。
“我们进去看看‘节目组’给我准备了什么。”
香火屋是供香与写愿签的地方。
但里面的供品不是香烛,而是一整排空白的签文。
木条白净,没有字迹;摆放整齐,没有顺序;仿佛刚从机器中裁好,等着谁来——写出内容。
我走到签台前,看到那块签文牌的顶端刻着:
【写下你想忘记的事】
“小姐,这些不是给旅客的。”赵叔低声道。
我拿起一根,转过来,在签文背面看到一排极细的字:
【写下你曾见过她死亡的模样】
我缓缓握紧签文,感觉那句“她”的指向并不明确。
“小姐——”赵叔忽然拦住我,指着供台角落,“那上面有个影子。”
我抬头看去,角落里——的确映出一个影子,正背对我们站在香火台前。
衣角飘动,像是有人刚刚写完一根签,正准备放进香炉。
但整个屋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那影子缓缓转头,我看见了它的一张模糊面孔。
它嘴唇张开,无声开口,像是在说一句我早己听惯了的句子:
“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