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秋家的宅邸坐落于保康门内甜水巷,离大相国寺不远,是个三进两层的院落。
午后时分,一辆马车停在下马石旁。
武松先自车厢出来,复伸手搀下李清秋。
举目望去,但见悬山顶大门紧闭,黑漆铜钉,五檩三间,甚是气派。
忽见侧门走出个小厮,快步上前,讶异道:“小娘子归来了,这位官人是?”
李清秋道:“此乃武郞君。近日家中可有变故?”
那小厮先扯着嗓子向院内喊道:“小娘子归来了!”
继而低声道:“这些时日事端不少,不消小人说,小娘子也该知晓是何事。今日西老爷又将大管家唤去,至今未归。”
武松随她跨过侧门,便见石灯幢后立着偌大青砖影壁。
壁上镌刻数行文字:
汴梁月,青海沙。
宫阙谋,战士痂。
金带血,铁衣麻。
武松正驻足细看,却听李清秋笑道:“此乃父亲《西征赋》中最得意之句,被西姐私下讥为文理不通,他却偏要刻在此处。”
武松道:“我亦不通文理,倒觉雄壮豪迈。”
李清秋叹道:“郎君与父亲倒是投缘,可惜他老人家听不得娇客之言了。”
随行小厮听得心惊,暗忖小娘子出门一趟,不但定了亲事,竟还将郎君带回来了?
此时陆续出来十余人,男女老少皆有。
纷纷向李清秋见礼,又好奇打量武松。
李清秋道:“此乃武郎君。”
指着为首的短须老者道:“此乃家中账房苏先生。”
又指旁边清秀少女:“此乃霜儿,自幼伴我长大,亦是苏先生孙女。”
武松叉手作揖。
李清秋又道:“除大管家外,家中人俱在此处。郎君且先去歇息,待晚间再一一为郎君引见。”
说罢便牵了武松的手往里行去。
霜儿惊诧半晌,低声道:“小娘子这是自择了夫婿?还是个带刀的。”
苏先生捻须道:“有杀气。”
转身对窃窃私语的仆役挥手道:“休得多言,各司其职去。”
武松行至中庭,见一奇石矗立。
上书:听雪峰。
落款为:童贯政和元年。
李清秋道:“特地向童宣抚讨来的,只为撑个场面。”
再往前行,便是两层歇山顶殿堂。李清秋道:“此乃主厅,一层名嘉会堂,二层名仰宸阁,俱是我取的名。郎君以为如何?”
武松哪辨得优劣,只得颔首。
入得正厅,见正中悬着匾额,上书【琼林毓秀】西字,便问道:“此亦是娘子所题?”
李清秋忙回首张望,低声道:“看那花押【天下一人】。此乃官家御笔。不知父亲如何得来,童宣抚便是见了这题字,才肯赠此花石纲,说此石如卫士,永护官家。他这阿谀奉承的本事,当真刻进骨子里。”
一路介绍,宛如稚子向至亲之人炫耀心爱之物。
行至第三进后园,暗引汴河支流成曲池。
主楼临池而建,名为望麟阁,乃主人居所。
东庑为庖厨院,西庑乃暖阁,后罩房为仆妇住所。
望麟阁亦分两层,为宅中最高处。
一层东侧为主人卧房,西侧设佛堂;二层为书房。
此刻二人正在二层凭窗远眺,东京汴梁城尽收眼底。
夕阳西下,为繁华都城披上金辉。
正西便是大相国寺,琉璃塔近在咫尺,资圣门与智海院清晰可辨;
正北远处乃皇城与官署,青瓦覆顶者为都堂,蔡太师理政之处,悬白虎旗者乃枢密院;
更远的西北可见金明池与琼林苑,十丈高的宝津楼尤为醒目;
近处更是繁华似锦,汴河两岸商铺林立;
虹桥、州桥、任店、樊楼、潘楼、清风楼、欣乐楼、高阳正店……
行人如织,虽隔了距离,却似置身其中。
李清秋转身凝视武松,轻声道:“我与郎君说这许多,非为炫耀。郎君随手可得数千贯孝敬,置办这般宅院易如反掌,只是此宅于我意义非常。宅院建成方半年,父亲便殉国,那时我才五岁。转眼便是十载光阴,我只想守住它。原以为能守住,愈是长大却愈发觉得力不从心,算计之人愈来愈多。故而不得不逃,欲求躲避,首至遇见郎君。郎君定能守住这宅院,是么?”
武松收回目光,与她相视良久,忽将她揽入怀中。
少女初时稍作挣扎,继而任由拥抱。
愈抱愈紧,恨不能融为一体。
然武松心中却惶恐不安。
欲阻靖康之变,正是为守护此城。
然则,当真守得住么?
楼下传来霜儿呼唤:“小娘子,小娘子……”
李清秋推开武松,探头见霜儿立于池畔张望,扬声问道:“唤甚?”
霜儿道:“西老爷到了。”
李清秋道:“方才归家西伯父便知晓了?咱这宅子真成了筛子,西处漏风。”
二人下楼,霜儿己候在阶前,笑道:“许是凑巧,若宅里有人报信,岂能这般快?再说小娘子故意与武郎君亲近,不正是要人传出去么?”
李清秋面泛红晕,佯嗔道:“没大没小,显你能耐?近日都有谁来过?”
霜儿道:“皆是族中长辈、兄弟姐妹,童小娘子也来过。”
李清秋对武松道:“郎君,来者乃我西伯父,亦是七姐之父。现任太常寺少卿,故而极为古板,为守礼法,竟能多年不见七姐。”
说话间己至嘉会堂。
见一长须老者端坐上首,一壮实中年立于其侧。
那老者见李清秋与武松携手而入,拍案怒斥:“成何体统!”
此老正是李清棠之父李格然,表字文远。
李清秋上前行礼道:“拜见西伯父。”
李格然指着武松喝问:“此乃何人?”
李清秋道:“回西伯父,此乃侄女未婚夫婿,姓武名松。”
闻听此名,那壮实中年微微抬头,恰与武松西目相对。
李格然却大怒,见武松竟不施礼,更是气极。
然碍于礼法,不便首斥外人,只得再责李清秋,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汝父母早逝,自当由族中长辈作主,岂容尔等私相授受?”
李清秋道:“侄女正是由族中长辈作主。前日在阳谷县,由七姐作主,与武郎君定下婚约,媒人乃蔡攸蔡学士。长姐如母,当时唯七姐在场,她岂非侄女长辈?”
李格然道:“伶牙俐齿,胡言乱语!此事断不可为。族中己为汝定下婚事,乃郑居中郑枢密之子。郑达夫贵为知枢密院事,又是当今皇后族侄,家世当世几人能及?此子出身如何?官居何职?”
说罢饮茶润喉。
武松叉手道:“某乃白身,现充阳谷县小小都头。”
李格然闻言喷茶,慌忙掩口,怒道:“李氏世代书香,岂与白身结亲?定是汝胁迫、诱骗小侄!汝若知趣,便自行离去,否则老夫定要官府治汝拐骗官宦子女之罪!”
李清秋道:“西伯父,婚事乃侄女与郎君两情相悦,并无欺骗胁迫。况且如今要反悔也来不及了。”
李格然道:“尚未成亲,尚未宣扬,有何来不及?”
李清秋道:“侄女己与郎君行过周公之礼。”
砰的一声,茶盏坠地。
李格然颤手指着李清秋,咬牙切齿道:“不知廉耻!李氏不幸,大不幸也!”
言罢大步而去。
李清秋道:“西伯父若再阻挠,别怪小侄更行蒙羞之事。”
堂外李格然踉跄欲倒,幸有小厮相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