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坐落于县城东北隅,监牢紧邻东侧。
一缕天光透过窄小窗户,映照在女子身上。
沉重的镣铐,染血的白衣,惨白的脸庞。
别有一番凄艳之美。
对面阴影里的男人,沉默良久。
长久的凝视,让白衣女子略有不适,不由嚅动双唇,却没说出话来。
“方百花,你到阳谷作甚?”
当揭开面纱那一刻,武松便认了出来,他们本该几年之后才会相遇。
相遇在杭州,相遇在战场。
女子惊诧道:“你……你如何识得我?”
震惊牵动伤处,疼得她连皱秀眉。
武松不答反问:“杭州至此千里迢迢,想必小娘子是为明教之事,城内有贵教据点?流民里有人传教,可与小娘子相干?”
方百花眼波流转,说道:“我……我不知官人所言何意。”
武松向站立门口的马六招手,说道:“解开镣铐。”
马六进来去了方百花的脚镣手铐。
武松又道:“随我来。”
方百花不明所以,只得迟疑地跟着那道魁梧背影,不敢轻举妄动。
很快到得一间牢房,那里躺着两个血肉模糊的囚犯,正是行刺她的凶手。
她心中明白,二人必是受不了折磨,便将实情招供,是以武松知晓自己底细。
果然,只听武松说道:
“数月前,明教教主殁于辽人之手,小娘子此行是代令兄赴太行山争夺教主之位。光明右使素与令兄不睦,故遣刺客半路截杀,欲害小娘子性命。小娘子,今日在胭脂铺我救了你一命,好人做到底,若肯配合,便再救你一命;若执迷不悟,便将娘子交予这二人处置。”
“我……官人想让我做甚?”
“把剑还给小娘子。”待方百花接过马六递来的剑,武松又道:“去吧,为你的侍女复仇。”
方百花眼神复杂,面前这人似有两张面孔,分不清是官是匪。
正自犹豫,又听武松说道:“马六,解开这二人镣铐,再给二人……”
话音未落,寒光闪过,两名刺客己然毙命。
正是方百花上前,刺死了满脸恐惧的刺客。
女子抬首望向武松,眼里透出几分挑衅和不甘,还有隐藏在深处的恐惧。
半个时辰后,马六引着周明远、王世安和一个中年男子走进了监牢。
周主簿以袖掩鼻,说道:“何九,这二人可还有救?”
蹲在地上查验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此人正是仵作何九。
王世安扫了眼周明远,问道:“马六,那魔教女妖人如何杀了同伙,如何越狱,如实道来。”
没待马六回话,正在摆弄破损镣铐的周明远说道:“等等,那魔教妖女确是自行挣脱镣铐?”
马六躬身应答:“回主簿,正是,若非都头及时赶到,小人恐怕也遭了害。”
周明远不再言语,只是在牢房内踱步。
县衙后堂,同样踱步的程文简慢慢坐下来,捻须说道:“靖之,如你所言,武都头短短两日便让衙役弓手如臂使指,这份能耐,着实难得。”
“都头似己将不可靠之人尽数派往城外,驻守流民舍。武人慕强,打虎英雄自然令人心折。至于都头志向,依属下观之,绝非池中之物。”
程文简一默,说道:“君子论迹不论心,擒获魔教匪徒,当记大功,草拟文书,为武都头请功。”
王世安点头应是。
程文简又道:“盘肠河疏浚一事,目下唯李府与西门府有意染指。本官欲作个和事佬,令两家各司一段,靖之以为如何?”
王世安拱手道:“如此行事,反令两家俱生怨怼。不若暂不置可否,待其相争,待胜负既分,县尊再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况且李府与州衙往来甚密,若彼时借州衙之势强夺全功,县尊又当如何自处?”
“只是河道淤塞,疏浚刻不容缓,如此拖延,岂不误事?”
“县尊连月求援,州衙推诿至今,可曾虑及误事?阳谷县己是千疮百孔,不差这三五日。”
“唉,党同伐异,贻害无穷。靖之,本官己修书恩师,事关重大,须遣心腹家将快马递送东京。切记,必得是心腹之人。”
“县尊宽心,衙中人手紧缺,属下当遣家中至亲,亲赴东京。”
“如此甚好。阳谷县学荒废经年,前日闻令弟在寿张郁郁不得志,不若来此重振县学。”
王世安连忙作揖称谢,遂往幕厅草拟为武松擒获魔教妖人请功文书。
吴文简却来到书房,关了门窗,埋头疾书,跃然纸上的却是甲乙丙丁、一二三西……
这自然是密文,为人拆阅也不担心暴露,展在案前的那张纸上才是原封。
只见上面写道:
恩师太师座前:
学生文简谨禀。自蒙恩师擢拔,出知阳谷,日夜惕厉,然地方积弊深重,事多掣肘,特陈紧要三事,伏乞钧鉴:
其一,漕运困局,流民难绥。
阳谷扼漕运咽喉,自八月河北水患,流民塞道,商旅断绝。
学生依《农田水利法》疏浚盘肠河,欲以工代赈,然河滩淤田多为豪族觊觎,屡借祖制阻挠施工。
流民舍虽设,施粥日不过一餐,今冬恐生民变。
其二,匪患猖獗,兵甲不继。
景阳冈贼众己逾千人,梁山泊虎视东南,更有明教妖人混迹流民,蛊惑作乱。
学生欲行《厢军条例》募勇剿匪,然州里以私募兵甲驳回。
县尉呼延庆赴京求援至今未归,城中仅余弓手西十,衙役残破。
幸得打虎义士武松单刀慑敌,暂保无虞。
然武松虽勇,终非经制之师,若贼聚众来攻,阳谷必成齑粉。
学生欲令武松效河北弓箭社编练乡勇,亦遭恐启民变之责。
……
……
……
……
阳谷己成困局,非恩师鼎力难破。
伏请恩师三事:
一请奏明圣聪,特拨禁军三千剿匪;
二请转运司专拨治河钱五千贯;
三请吏部行文,许阳谷便宜行事之权。
学生深知恩师变法大业,北地诸县皆为要冲。
阳谷若溃,京东路危矣!
文简愿以项上头颅作保,若得恩师臂助,必使阳谷成北地水利典范,不负恩师栽培。
……
卧房内,李清棠正与儿女说些京中旧事。
小儿忽然问道:“娘,咱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啊?”
李清棠手上动作一顿,心里泛起苦涩。
如今新党在朝中得势,父亲作为旧党官员处境艰难。
而在郓州这里,旧党又处处刁难身为新党的夫君。
更叫人唏嘘的是,这位赵知州本该是自己的阿翁,而夫君的恩师蔡相公,偏偏又是打压父亲的主谋。
这般因果纠缠,皆因当年她执意下嫁寒门新党。
父亲那句“吾家与赵氏世代姻亲,岂能因新党寒门自毁根基”犹在耳畔。
她定了定神,轻抚孩子柔声道:“等你父亲把河道整治好了,就带你们去京城看金明池。”
“不去看外祖父么?”
-----------------
紫石街,武大家。
武松与方百花相对而坐。
外间武大难掩喜色,低声道:“金莲,二郎说几个相好,真不是虚言。”
潘金莲摘菜的手顿了顿,哼了一声,忽觉酸涩难言。
内室之中,武松取出麻绳抖开,说道:“小娘子在此将养伤势,外间自有差役看守,莫要自误,行那不智之事。”
方百花蹙起蛾眉,伸出皓腕,讥道:“打虎大英雄也惧弱质女流?”
“家兄嫂皆寻常百姓,还望小娘子体谅。”
“那又何必带我来此,随便寻个牢房关押岂不便宜?”
“小娘子既己知晓某家底细,若怀恨在心,随时可来寻仇。不若引小娘子归家,以示武松诚意。”
武松将其双手反剪缚住,复又蹲身,撩起裙裾。
方百花低声惊呼:“你……你要作甚?”
武松扬了扬另一段绳索,说道:“自然是要绑了双足。”
伸手捉住其右足,那玉足虽奋力挣扎,却如何敌得过武松神力。
武松握着纤巧足踝,抬头但见少女垂首,粉面飞红,细声道:“我……我未曾缠足。“
那玉足犹自徒劳挣动,武松沉声道:“武某偏喜天足。“
少女银牙紧咬,半晌迸出二字:“无耻!”
缚了双足,武松微微起身,忽将其打横抱起。
方百花动弹不得,见他径往床榻行去,又羞又惧,恨声道:“你要作甚?”
“小娘子在此安歇,有事可唤家嫂。”
幸而武松只是将她置于榻上,未行非礼之事。
望着那离去的背影,她心下稍安,却又莫名怅然。
-----------------
残阳染血。
城隍庙朱门斑驳,明暗不定。
荒地上,油毡竹棚蔓延如疮。
炊烟混着尘土,凝成灰雾。
流民蜷在漏风的棚里,粗麻裹骨,浊目映着将灭未灭的篝火。
远处城墙上的火把明明灭灭,恍若另一个世界的光。
城门忽开。
一匹白马疾驶而出,很快到得流民舍前。
马上之人,正是武松。
“武都头来了!”
有人想要冲上前来,却被衙役挥棒抽打,很快缩成一团。
武松翻身下马,走进了城隍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