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既晓,雨势渐歇。
商队复启程,十乘辎车向东北迤逦而行。
午时抵平阴地界,觅得一处酒肆,唤来酒食。
武松令二人紧随店家左右,防其作祟。
待酒菜上案,又命店家每样先尝一口。
店家不敢违拗,只得依言而行。
尝罢苦笑道:“客官忒也谨慎,小店在此营生二十载,又当官道之冲,距县城不过十里,岂敢行那伤天害理之事?”
武松举碗一饮而尽,道:“但凡黑店皆称老字号,店家休恼。江湖行走,不过多留个心眼。某且问你,昨日可曾见异象?”
店家骤然色变,低声道:“客官所问,莫非是妖星现世之事?”
众人皆竖耳倾听。
武松眯眼道:“正是,你且细说。”
店家连连摆手:“说不得说不得!晨起便有县里巡检来告诫,不得妄议天象。”
武松摸出把铜钱置于案上,说道:“此处别无闲杂,但说无妨。”
待店家言罢,众人皆瞠目结舌,有偷觑武松者,神色怪异。
武松霍然起身,掣刀在手,说道:“为保途中平安,免惹官府耳目,不得再议妖星之事。”
众人唯唯应诺。
武松还刀入鞘,遥望阳谷方向。
那边天色晦暗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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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济坊。
潘金莲察觉今日这妹子与往常大异,通体缁衣,不似素日白衣胜雪。
但见她倚窗而坐,手中医书时展时卷,眉间常含郁结,似受莫大煎熬。
忽有一道人戴笠披氅而入,未待自己上前,方百花己引其入内室。
二人坐定,方百花道:“正欲寻公孙师兄商议。”
公孙胜除下斗笠道,说道:“妖星现世,师妹又演了出好戏。恐身份己泄,师兄为你觅得安稳去处。”
”此处甚安,有师兄高徒与王长老护持,无人会揭我身份。”
”最可能道破的,便是你那好哥哥。如今教众皆以为他是星宿下凡,然师妹一言即可毁其威望。”
方百花微蹙蛾眉,默然不语。
公孙胜又道:“近日细思师妹遇刺一事,恐真凶实乃王长老。”
方百花沉默良久,冷声道:“师兄休要离间。”
“以师妹之智,早该想到此节,只是不愿信罢。”
“师兄又何尝不是欲借我制衡兄长?”
“某之底线比之方圣公,却高甚多。他要反宋,某要抗辽;他出身江南富庶地,某长于蓟州战乱乡。此乃某与左使之别。”
“唉,师兄与他实则皆不信大明尊。”
“师妹自幼随师叔修行,自然虔信。但你年纪尚轻,来日方知光明黑暗俱是虚妄,百姓所求不过活着,安稳活着。”
“师兄,往日我不晓得,今己明白许多。我向师兄保证,绝不偏袒兄长。我之底线便是不容分裂,谁行此事,谁便是敌人。”
方百花辞色坚定,公孙胜暗悔当初轻易允其接任教主。
如今除非大明尊真身现世,再难动摇其权威。
除非,殒命。
然若如此,更无人能制方腊,明教将尽为其所控。
遂长叹道:“左使素来主张暴力抗官,今得星象之助,恐野心愈炽。当朝虽暗,然百足之虫,辽人尚不能克。左使若举事,必败无疑,届时明教恐有覆巢之危。”
“师兄宽心,我己致书兄长,若其执意起事,我当宣布他为异端。”
“既如此,师妹何必承认他是星宿临凡,徒增其威望?”
“如此有利传教,壮大门户总是好事。”
公孙胜语塞,暗忖:“终究兄妹情深。”
思量片刻道:“某再遣些人手护持师妹,只是藏身官府终非长久计,加之妖星现世,朝堂必生波澜,师妹何不早去总坛坐镇?”
方百花略作沉吟:“师兄,此乃我与武都头之谋。师兄欲抗辽,都头亦欲抗辽,然单凭明教难成大事,终须借朝廷之力。”
公孙胜缓声道:“师妹和都头欲使朝廷承认明教?此与根本教义相悖,黑暗魔王正是朝廷。师妹莫非连《二宗经》也要篡改?”
方百花凝眸道:“黑暗魔王为何是朝廷而非辽人?尔等在边陲烧杀掳掠,师兄世居蓟州,当有切肤之痛。辽人行径,正是魔王。”
”师兄看轻师妹了。只是何必在此为人看病?”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大明尊宏愿乃普度众生,师妹愚钝,无大明尊之力,只能从身边人救起,救一个是一个。”
公孙胜沉默良久,道:“师妹方才说有事相商。”
方百花沉默良久,道:“无事。”
公孙胜离了安济坊,于街角嘱咐樊瑞数语。
经县衙时,见八字墙上新贴告示数张,皆关星象。
纵禁令森严,难阻市井闲人窃议。
毕竟官家亦笃信谶纬之学。
不禁暗笑:师妹既读道藏又研佛经,究竟是学歪了,还是学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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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武松一行己至肥城境内。
前有山脉绵延数里,官道沿南麓蜿蜒,入山后道窄车缓。
为首的方杰忽回首高呼:“都头!此乃陶山,有警示碑言山中有强人出没。妙极!终遇着盗贼了!”
言未毕己催马没入密林。
武松不及阻拦,车队又行半里,转过山弯时忽闻兵刃相击之声。
众人神色各异,倒无人逃窜。
武松拔刀喝道:“休慌!看好货物,照常前行!”
遂单骑当先,一手挽缰,一手持刀,不时回顾。
过弯后见开阔处有酒肆一座,七八官兵立于店前,正观三人酣斗。
其一自是方杰,另二人竟也是旧识。
未来的兄弟。
紫棠面皮使朴刀者乃雷横,美髯飘飘者正是朱仝。
三人刀来戟往,一时难分高下。
武松朗声道:“诸位住手!都是自己人!”
跃下马背,挥刀格开三把兵刃。
西人各自退后,收回兵器。
朱仝扫视车队,抱拳道:“某乃郓城县马兵都头朱仝,此乃雷横雷都头。阁下如何称呼?”
武松还礼道:“久仰!某乃阳谷武松,护送军需路过此地。二位都头可要查验文书?”
朱仝笑道:“原来是打虎英雄,误会了。我等奉命缉拿逃犯,见这位兄弟携利器,上前盘查,不想小兄弟性如烈火,这就动起手来。”
“何人犯事,竟劳二位都头亲缉?”
“武都头这是明知故问,济州、郓州谁不知都头与宋江是结义兄弟?若知他下落,切莫包庇。”
“二位放心,若公明哥哥真犯了王法,某绝不袒护,倒是二位莫要引火烧身。”
武松说罢拱手又道:“我等急着赶路,就此别过,他日当赴郓城拜会。”
朱仝点头道:“武都头须小心。道上多少好汉正等着会会打虎英雄。”
“此话怎讲?”
“都头护送商队赴登州的消息,早传遍江湖了。”
武松眉头一皱,回首望向车队。
只见末尾的西门庆正焦急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