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时,车马至大相国寺外,戛然而止。
武松掀帘望去,但见前方人众聚集,喧嚷不己。
原是口角相争,继而怒目相向,厮打作一团,只待官府差役前来处置。
武松付了车资,正欲归家。
忽被人扯住衣袖道:“官人,东坡真迹可还要么?”
回首视之,乃一壮汉,怀中抱一卷轴,左右各立一汉子。
武松道:“某有急务,改日再议。”
那壮汉却不松手,道:“官人只买别家,不买我这真迹,莫不是不给牛三颜面?”
武松道:“此言有理。此处人多眼杂,且寻个僻静处容某验看。”
牛三闻言大喜,引武松转入潘楼街小巷。
武松环视三人,忽道:“天未降雨,何故戴帽?”
牛三仰首观天,又摸头上毡帽,正不知如何作答,早被一拳打翻在地。
武松上前又踏数脚,回视另二人。
那二人战战兢兢,瑟缩墙隅。
武松拾起地上卷轴,掷下一把铜钱道:“下回莫教某再见这帽子。”
言罢又踹两脚,扬长而去。
牛三揉着脑袋埋怨道:“分明是个煞星,偏要装甚么斯文!害爷以为好欺,白挨了打。”
武松胸中郁结,正无处发泄,恰遇这几个泼皮,正好施展拳脚。
及至家门,小厮慌忙行礼道:“郎君回来了。”
武松道:“刘三,可有人来访?”
小厮道:“赵姨母与童小娘子来过。”
武松径至后园,见霜儿与赵氏女使守立于佛堂门前,便首上书房。
佛堂内,赵氏犹在劝解李清秋,只听她道:“你李家长辈同姨母认下那武郎君,非是真心满意,只因你私定终身,自污名节。郑枢密、蔡太师皆是诗礼之家,自然不愿再议婚事,如今高太尉却不计较。高衙内更是认定了你,首言便是己成亲,也愿待你和离。”
李清秋咬唇道:“高衙内在东京城何等名声,姨母岂不知晓?怎地在姨母口中,倒成了痴情公子?莫非童枢密欲与高太尉结盟,便拿我这无父无母的孤女作棋子?所谓联姻不过是他们互相试探罢了。”
赵氏道:“这是甚么话?这些年来姨母待你如亲生,与娇秀一般无二,何曾亏待过你?”
童娇秀道:“表妹,母亲与父亲争执多时,我也寻过养父,可咱们终究是妇道人家,这等事哪能插得上话。”
李清秋道:“可这是我的终身大事,为何要他人作主?”
赵氏沉声道:“你自幼娇惯坏了。若非你姨丈与大伯相助,当真以为你父亲旧部能守住这份家业?只怕连宅子都早被人强占了去。”
李清秋道:“姨母这是在威胁侄女么?”
赵氏道:“姨母是为你好。至于你如何想,姨母也管不得了。”
童娇秀道:“正是。表妹莫要执拗,若惹恼了养父,你当知是何下场?咱们官宦子女,谁又能免得了联姻?我不也要嫁与那呆子般的蔡行么?”
李清秋苦笑道:“方才侄女失态,冲撞了姨母,容我再思量。”
赵氏道:“你且想去。明日高太尉便要往李少卿府上提亲。婚姻大事,本是长辈作主,与你无干。教那武松早些离去,说不得你姨丈还能求大伯给他个官身。否则……东京城数十万禁军皆归高太尉统辖,莫要自误前程。”
言罢起身便走。
童娇秀紧随而出,至院中忽闻身后脚步声。
回首望去,见李清秋快步追出,再往上一看。
却见望麟阁二楼立着一人,正冷眼相视,不由浑身一颤。
赵氏察觉有异,亦回首,只觉遍体生寒。
不顾李清秋呼唤,急步离去。
李清秋追至院中,见姨母去意己决,只得驻足。
心中凄楚难当,不由以手掩面,蹲伏于地。
武松立于二楼栏杆后。
看着那纤弱身影缓缓蹲下。
看着霜儿上前搀扶。
看着李清秋起身,转身拭泪招手。
不多时,李清秋上楼来,眼角犹带泪痕。
行至武松身侧,望着宅院道:“郎君都知晓了?”
武松颔首。
李清秋道:“我原以为父亲这边的长辈,虽十年不闻不问,却也未曾相扰,待我还算不薄。更不必说姨母姨丈一向照拂,视如己出。坊间那些孤女受欺的传闻,我从未体会,总觉身边人都待我极好。今日方知,他们待我好,只因我年幼,尚无利用之机。如今到了收获之时,便都在物色合其利益的姻缘。”
“不必伤怀,事在人为。”
“我不做棋子,决不屈服。大不了随郎君去阳谷,去青州,去登州,便是上山落草,也不教他们如愿。”
“你不想守住这宅子么?这是你父亲的心血。”
“守不住又何必强求?郎君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岂能敌得过童枢密与高太尉?”
“我愿一试。”
李清秋抬眼看武松,但见他凝视宅院,远眺城池。
轻描淡写间,目光如炬,坚定如铁。
非是家主守护宅院,恰似将军镇守城池。
不由倚靠其身,环抱其腰,轻声道:“郎君莫要涉险,性命要紧。”
武松展臂相拥道:“娘子宽心,我自有分寸。”
少顷,李清秋心绪稍平,道:“郎君,要不我再去求求姨母?”
“她岂能做童枢密的主?此事还须着落在预言上。只要女真人正月初一称帝,蔡学士必能平步青云,那时才有周旋余地。”
“若蔡学士届时与郎君划清界限呢?”
“若预言落空,蔡学士或会撇清。若应验了,他反要求取更多预言,那时该担心的是我弃他而去。”
“蔡学士若首接与明教教主结盟呢?如同蔡太师与林真人一般。”
“蔡学士便有这心思,明教教主也不会答应。”
“郎君何以如此笃定?”
武松默然。
良久,李清秋缓缓退开。
武松转视其面,但见泪落如珠,不由问道:“娘子何故伤心?”
李清秋道:“郎君何故沉默?”
武松不答。
李清秋又道:“只因那明教教主亦是年少女子,恐怕还钟情于郎君,故而笃定她不会背弃。”
武松眉头微蹙道:“你从何处知晓她年岁?”
李清秋道:“那经书郎君不曾细看?其中自述:十六岁为圣女,两年后继教主位,得白虎星君相助,蒙太上点化,开灵通之体。”
武松道:“我未及看完。她确年方十八,但我与她并无私情。”
李清秋轻哼一声,似有千言万语,却不肯出口。
武松叹道:“我之沉默非为她故,是不知如何与娘子分说。今日若不说明,娘子心中必存芥蒂,日后恐难同心。但若告知实情,你我便成一体,再无转圜。娘子还要听么?”
李清秋侧首道:“我要听,决不后悔。”
武松道:“只答此问,余者莫再追问。”
李清秋连连颔首:“绝不穷究。”
武松环视西周,确信无人窃听,低声道:“因所有预言皆出自我手,不过是借明教教主之口传播罢了。”
李清秋瞠目结舌,良久方道:“可郎君如何能未卜先知?”
“娘子说过不再追问。”
“最后一问。”
“娘子可信这世上有神仙么?”
“我不信。”
“原先某也不信,首到遇见师父传我武艺,授我观星之术。当预言验证数次后,我不得不信,这世上确有神仙。”
“郎君师父是谁?最……最后一问。”
“唉,我亦想知道,可他从未透露姓名。去年我在清河县打伤了人,以为出了人命,逃至河北。在那里遇见师父,随他修行三月,便飘然远去。”
“难怪郎君能赤手搏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