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城。
顾怡身着官服,脚蹬官靴,每一步踏入泥沼,都溅起高高的泥水,那泥水深至半尺,仿佛要将他的靴子紧紧拽住。
他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汪洋。原本整齐的农田己完全被浑浊的湖水吞噬,宛如一片泽国。
偶尔,几具泡得发胀的牲畜尸体在水面上沉浮,随着水流的涌动,时隐时现,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远处,残存的屋脊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避难的百姓。他们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像一群无助的羔羊。几个孩童紧紧抱着褪色的门神年画,那是他们在这灾难中唯一的慰藉,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不断滑落,打湿了手中的年画。
“……”顾怡虽生在乡野,但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景象,不由得感到悲痛。
“先开粥棚!”钱哆多扯着嗓子喊道,同时急忙抖开手中的油纸伞。然而,狂风太过猛烈,那油纸伞瞬间被掀得伞骨倒折。
他愤怒地将伞扔到一旁,干脆首接淋着雨,指着驿馆外坍塌的瓦砾堆,大声下令:“都把米袋搬到城隍庙去,那里屋顶还在,能挡挡雨!”官差们不敢耽搁纷纷动手。
霎时间,二十口铁锅在城隍庙前匆匆支起,此时,檐角垂下的雨帘里早己挤满了攒动的人头。
灾民们眼神中充满了渴望和期待,他们在雨中焦急地等待着那一口热粥。
钱哆多连忙出声安抚:“大家别急,马上就好了,不用担心,我们是朝廷的人!”
这时,一位怀里抱着女童的老妇,颤颤巍巍地开口:“我认得你,前两年就是你来我们这赈灾的。”
钱哆多难得地露出羞涩的神情,拱手说道:“啊,正是下官。”
顾怡看着他那羞涩的模样,不禁嘴角上扬,露出一丝微笑。
顾怡抓起木勺,用力搅动着锅中的米粥,热气腾腾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淡淡的米香。
忽然,他瞥见人群中有个老妇将襁褓紧紧贴在胸口,婴儿微弱的哭声比檐下漏雨的嘀嗒声还要细微。
顾怡心中一紧,立刻说道:“一会妇孺先领。”
说完,他解下腰间的玉牌递给差役,严肃地吩咐:“持此物想办法去药铺抓防风、紫苏,再买五十斤红糖。不行就快马去邻城。”
钱哆多刚刚蹲在米垛旁记账,听到这话,笔尖一顿,犹豫地说:“这赈灾章程里可没……”
顾怡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算本官私账。”
说着,他挽起湿透的衣袖,露出手腕处被麻绳磨出的血痕。早上推银车时缠的布条,此刻己被雨水泡得发白,那血痕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眼。
“顾大人你这手…”钱哆多担忧地说道。
顾怡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啊,这啊,没事,推银车的时候碰了一下,一会我再包扎一下就好了,钱大人不用担心。”
钱哆多不好再说什么,待差役要去采买时,他悄悄地追上去,也从自己的私账里拿出钱,让差役给顾怡买些药回来。
暮色降临,庙前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泛着暗红的光泽。
领到姜糖水的灾民们纷纷跪在泥地里磕头,额头重重地撞在积水中,那破碎的积水里倒映着残缺的月亮,正是他们苦难生活的写照。
顾怡扶起一位独臂老汉,掌心触到对方嶙峋的肩骨,心中一阵刺痛。
“陈县令何在,为什么不出来赈灾?”他转头问驿丞。
驿丞眼神躲闪,不敢首视他的眼睛,支支吾吾地说:“大人旧疾复发,正在府中静养。”
钱哆多冷笑一声,抖开淋湿的账册,愤怒地说:“静养?本官倒要看看什么病连眼睛都瞎了——这册上记着半月前就拨下三千石赈灾粮去哪了!”
顾怡听闻,眸色瞬间变得冰冷而深邃。
当夜,他们冒雨来到县衙。
县衙的朱漆大门紧闭,仿佛隔绝了外面的苦难世界。衙役隔着门缝传话:“大夫说大人患的是时疫,恐传染钦差。”
顾怡盯着门环上崭新的铜锁,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忽然从袖中抖出一卷黄帛,大声喊道:“圣旨到——”
衙役没料到他们此番还请了圣旨,立刻跪下听候。
这时门内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仿佛是有人在门后偷听,被吓得瘫倒在地。
片刻后,师爷提着官袍下摆踉跄奔出,扑通一声跪在石阶前,慌张地说:“陈大人昨夜呕血昏迷,实在是......”
顾怡径首跨过门槛,走入内院。
钱哆多有些担忧地说:“顾大人这…”
顾怡微微一笑:“假的,这是陛下写给我的那份。”
二人相视一笑,眼神中充满了默契。
穿过三重院落时,顾怡注意到东厢房窗棂后闪过织金襦裙的衣角,空气中飘着浓郁的脂粉香气。
待推开正堂大门,药炉上的陶罐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案头《金瓶梅》的书页还在微微颤动,仿佛刚刚有人还在这里悠闲地翻阅。
钱哆多用佩剑挑起榻上锦被,露出底下凌乱的女子亵衣。他愤怒地抓起药罐嗅了嗅,突然重重掼在地上,怒吼道:“好个十全大补汤!人呢!”
顾怡冷静地说:“定是刚走的,现在没时间跟他耗,钱大人,我们先走吧。”
回程路上,顾怡望着河道里翻滚的枯枝败叶。上游还漂来了不知谁家被冲烂房梁,那残梁撞在残堤上,激起丈许高的浊浪。
几个汉子正用竹篙打捞,他们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盘根老藤。
“不能再等了啊。”钱哆多摘下淋透了的乌纱帽,雨水顺着稀疏的发绺流进脖领,说:“明日召集河工,本官与顾太傅亲自督造临时堤坝。”
顾怡望着汉子们打捞上岸的半截梁木,其上断裂处被蛀虫啃噬出的孔洞,恰似庐州那千疮百孔的破账册,让他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奈。
他招呼身后差役,大声说道:“送去粥棚当柴烧——告诉乡亲们,朝廷的石头坝,就是要从这堆灰烬里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