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枣树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何大清舀起一勺鱼汤浇在青花碗里,琥珀色的汤汁裹着紫苏碎,在碗底洇开几缕墨色云纹。"三十年的老卤兑新汤,就跟熬日子似的。"他忽然抬头盯着林默,"你爹当年最爱这口。"
林默手一抖,蒜瓣滚落在八仙桌的裂缝里。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何雨柱忙用烧火棍去压,铁器碰撞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鸿宾楼着火那晚,你爹揣着账本往护城河跑。"何大清用铁勺搅着砂锅,汤面上浮起细密的漩涡,"那本蓝皮账簿里记着三十八个供货商的名字,还有..."他忽然噤声,铁勺在锅沿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
何雨水踮脚去夹鱼眼睛,竹筷戳得碗沿叮当响。"爹又说胡话,林默哥的爹娘不是在保定开布庄么?"小姑娘腮帮子鼓鼓的,鱼汤沾在下巴上泛着油光。
"吃你的鱼。"何大清突然把铁勺往砂锅里一杵,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灶火,"开春那会儿粮价涨得邪乎,半袋白面能换三块现大洋。西首门粮栈的孙掌柜,你们记得不?"
何雨柱往灶膛添了把柴火:"不就是上个月吞金牙那个?听说他闺女..."
"腊月二十三,小年。"何大清打断何雨柱的话,指节叩着八仙桌的裂缝,"粮栈后院十八口腌菜缸,缸底铺的全是金条。巡警踹门时,孙掌柜正往酸菜里塞金镯子。"何大清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块发霉的槽子糕,"那天早上他还赊给我二斤富强粉。"
"最近少往琉璃厂跑。"何大清突然把鱼头夹到林默碗里。
何雨柱猛地站起来,搪瓷盆里的洗碗水溅湿了补丁裤脚。"爹您又犯糊涂,林默他..."话音未落,月亮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个穿灰布军装的壮汉晃进院子,武装带上的铜扣映着最后的夕阳。
"何师傅,王参议员府上明儿要摆十桌寿宴。"为首的方脸军官把一袋面粉掼在石桌上,白灰扑簌簌蒙住了鱼骨摆成的小船,"上峰特意交代,要那道'鲤鱼跃龙门'。"
何大清握着铁勺的手背暴起青筋:"鲤鱼得现钓的才鲜活..."
"护城河今天刚捞上来六具浮尸。"方脸军官用刺刀挑开面粉袋,雪白的面粉瀑布般泻在青砖缝里,"何师傅是明白人,该用什么鱼,心里有数吧?"面粉在青砖缝里积成雪堆,方脸军官的刺刀尖还挑着半片鱼鳞。何雨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姑娘捂着嘴的手指缝里漏出几点面粉,在暮色中像飘散的纸钱。
"明日辰时,东跨院角门。"军官用刺刀拍了拍石桌上的面粉袋,转身时武装带上的铜扣刮下一块枣树皮,"王参议员最见不得血腥气,何师傅的剔骨刀..."他顿了顿,靴跟碾过地上那尾鱼骨摆成的小船,"可得擦亮点。"
三个灰影消失在月亮门后,何雨柱一脚踢翻烧火凳:"王八盖子的!这会儿倒装起人样!"搪瓷盆在地上滚出老远,惊得灶台后的母鸡扑棱着翅膀窜上房梁。
何大清却弯腰拾起面粉袋,苍老的手指在破洞处。
"王崇山。"何大清突然吐出这个名字时,砂锅里的鱼汤正好滚开,汤面上浮起一串气泡,"十五年前鸿宾楼的东家少爷,如今是北平商会的活阎罗。"
何雨柱擦刀的手顿了顿:"就是上回在便宜坊,用烟枪烫跑堂的那个..."
"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何大清掀开灶台上的蒸笼,白汽腾起间,林默看见老厨子用铁勺在笼布上快速划着什么,"民国二十六年冬月,他在东来顺切羊肉片,为赌十块大洋剁了自己指头。"
暮色突然暗了下来,林默发现何雨水不知何时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鱼汤在碗沿凝成琥珀色的冰凌。何大清往何雨水身上盖了件棉袄,转身从梁上取下一柄裹着油布的厨刀。
"腊月初八送灶神,王崇山带着巡警来查账。"何大清用刀尖挑起灯芯,火光突然窜起三尺高,老厨子突然用刀背猛敲灶台,惊得梁上母鸡掉下一片羽毛。
"你爹娘没死在南方。"何大清压低的声音像砂锅底的火炭,"上个月我在广安门菜市,看见个戴灰绒帽的卖烟人,虎口有块朱砂记..."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面粉星星点点落在灶台上。砂锅里的鱼汤咕嘟作响,何大清用铁勺搅着汤面,忽然转头对正在剥蒜的林默说:"上回你带来的土布,还有富余的没有?雨水要做新被面。"
林默手里的蒜瓣啪地裂成两瓣:"前些日子都给您了,何叔。我娘说今年棉花遭了兵灾......"
"布庄的蓝印花布,经纬线该是二十股棉纱。"何大清舀了勺鱼汤浇在窗台上的薄荷叶上,蒸汽裹着腥香漫过屋檐,"你上个月拿来的那匹布,纬线掺着美国杜邦公司的人造丝。"
灶膛里爆出个火星子,何雨柱抄起葫芦瓢往灰堆里泼水:"爹您又魔怔了,人林家......"
"去年开春我在大栅栏瑞蚨祥扯过一丈蓝布。"何大清用铁勺敲了敲砂锅沿,震得汤面波纹乱颤,"那布浸水后泛的是靛青色,你带来的布泡水却褪出橄榄绿——这种染色法,只有中央被服厂染伪装布用过。"
何雨水踮脚从晾衣绳上扯下块蓝布:"是这个吗?我昨儿拿它垫鸽子笼了。"夕阳穿透布料,经纬间果然闪着军用防潮涂层的微光。
"这料子看着厚实,实际是美式军毯的边角料。"何大清突然掀开蒸笼,白汽腾起间,案板上的面团己经发得老高,"布庄要是有这等货色,早被联勤总署的人包圆了。"
何雨柱抻面的手顿了顿,面剂子在他手里拉成银丝:"您是说林默哥他爹娘......"
"吃面!"何大清把铁勺往面盆里一插,转身去掀咸菜缸的石头盖子。林默看见老厨子后脖颈的皱纹里沁出汗珠,在秋日的阳光里泛着油光。
"前年腊八,我在东安市场遇见你爹。"何大清突然开口,酒气混着五香蚕豆的味道弥漫在厢房里,"他穿着美式派克大衣,袖口露出半截欧米茄表链——正经布庄掌柜可戴不起瑞士军用表。"
"那天市场里在抓金圆券黑市贩子,稽查队的摩托车横冲首撞。"何大清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硬的救济饼干,"你爹的大衣下摆被铁丝网勾破,露出内衬缝着的防弹绸——这种料子只配发给剿总司令部的高参。"
林默盯着窗棂上挂的玉米棒子,忽然想起娘总把账本藏在晒干的枸杞堆里。何大清啃了口饼干,碎屑掉在补了一半的蓝布上:"你爹临走时给了我张名片,说是庆丰布庄的。"
"可那名片背面,"老厨子突然压低声音,"印着中央信托局运输科的暗码。"
"明日寿宴,你扮作帮厨。"何大清往咳嗽了一声,"王崇山要吃西腮鲈鱼,得现去什刹海凿冰。"
五更天的梆子声还在胡同里飘着,林默己经跟着何大清来到了什刹海。冰面泛着铁青色,十几个苦力正在凿冰窟窿,哈气在棉帽檐上结出白霜。
"王参议员要的是松江西腮鲈,这北平城哪来的..."何雨柱话没说完就被何大清瞪了回去。
"就这儿。"何大清在冰面某处画了个圈,苦力们的冰镐立刻雨点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