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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培盛强撑着支起脖颈，青筋在苍白的皮肤下突突跳动，这寸许抬举竟似耗尽残烛最后一滴蜡油。
枯槁的双手垂落榻沿，瘦骨嶙峋的指节泛着森森白，正不受控地痉挛着，仿佛正与体内翻涌的血气抗争。
喉间突然迸出锈刀刮铁般的声音，字句从齿缝间艰难磨出：“大胖橘……你与其把关怀倾注于奴才这等微末之人……”
话音戛然而止，胸腔迸出撕裂的呛咳，整个人虾米般蜷成弓形。
单薄的肩胛骨在寝衣下如残蝶振翅，每声咳嗽都震得榻板簌簌发颤，有种要将肺腑里淤积的寒毒尽数呕出才肯罢休的架势。
待咳嗽稍缓，他又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不如多去疼惜疼惜那眉姐姐呀！你可知道，眉姐姐与温太医一同所生的孩子，那可是集天地之灵气、汇日月之精华的灵慧之子……”
他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光亮，努力回忆着眉姐姐和孩子的种种美好，想要让大胖橘也能感受到那份奇妙。
“虽说这孩子并非大胖橘你传统意义上血脉相连之骨肉，但其中所蕴含的深情厚谊与非凡意义，远比寻常皇家血脉更为珍贵！”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许久。
“眉姐姐，那可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她端庄贤淑、温婉大方，其品德如高山仰止，令人心生敬仰……”
他微微抬起手，想要比划出眉姐姐的美好，可手臂刚抬起一点便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与温太医之间，并非如常人误解的那般不堪，实则是一段超越了世俗偏见的深情厚谊。在那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后宫之中，眉姐姐与温太医相互扶持、彼此信任，这份情谊感天动地……”
他的眼神中满是敬佩，可眼皮却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小。
“此二人实乃人中龙凤，眉姐姐胸藏丘壑却怀瑾握瑜，纵知深宫似海，仍葆着副琉璃般剔透心肝。她以兰心蕙质为墨，在朱墙冷瓦间绣出满庭芳菲，让九重凤阙平添几许人间烟火。”
“温太医更是杏林圣手，悬壶济世半生，将毕生所学化作绕指柔，在暗夜里为母子二人撑起一脉温阳。那孩子哪里是凡胎，分明是二位的嘉言懿行凝成的明珠，承天地仁爱而生，眸中盛着星河，笑里藏着永生。”
此时的苏培盛，声音细若游丝，几乎难以捕捉。
“那孩子，灵台清透如冰鉴，举止端方似玉山，小小年纪便显露出不世出的颖悟与清贵。他眉梢眼角流转间，自有一段涤尽尘虑的灵光，任谁见了都要忘却烦忧，满心只剩旖旎春光。”
“这般造化之功，乃是眉姐姐与温太医夙夜匪懈，以精诚心血浇灌出的并蒂莲花。大胖橘若将这掌上明珠般的天真佛子，置于九霄云锦中护持，方不负天地生才的仁德啊！”
言罢，苏培盛像褪了色的皮影般骤然坍塌，脖颈突然绵软垂落，天青色寝衣的领口滑出嶙峋锁骨。
喉间溢出的气音薄如蝉翼，在熏香氤氲的寝殿内浮沉，仿佛随时会被烛芯爆开的细响惊散。
垂落榻沿的指尖泛着青灰，唯有胸膛处一星半点的起伏，证明这具枯槁皮囊仍倔强地吊着口气。
大胖橘原在鎏金香炉腾起的青烟里神思缥缈，眸光涣散如蒙翳，恍若被九重瘴雾隔绝了尘寰。
忽闻苏培盛喑哑的谏言，帝王身躯陡震，广袖挟着龙涎香风倏然翻卷，惊雷乍起于寂殿，鞋子碾过满地碎光，两道锐利的目光如淬冰寒刃，霎时凝在沈眉庄身上。
沈眉庄一袭素纨宫纱临风而立，浅紫苏绣在烛泪中舒展瓣蕊，暗香氤氲似她襟袖间流转的体香。
云鬓间垂落的七宝璎珞随福身轻晃，琳琅清响惊起烛芯爆花。
她袅袅下拜若惊鸿掠水，吴侬软语若空谷清泉。
“大胖橘明鉴，臣妾与温太医确是两心相悦。那些个春宵秋夕，我们于咸福宫看月华如练，披银纱共话西窗；数星子垂落，以萤烛续写缠绵。若大胖橘存疑，明夜可亲临寒舍，臣妾愿与太医重演鱼水之欢以证丹忱。”
她眸中泛起从容涟漪，似将千钧雷霆尽数化入这坦然一瞥。
苏培盛唇畔虚弱地勾起一抹浅弧。
那笑意未及眼底便凝成秋霜，似嚼了未褪涩的青梅，又若寒潭孤雁终得振翅。
他抚着胸口喘息半晌，方哑声道：“大胖橘，那孩子奴才曾抱过几回。眉宇间凝着山川灵秀，玉雪堆就的团子般可人。那双眸子最是勾人，寒星似的嵌在雪面上，转眸时银河碎钻簌簌而落，睫羽翻飞若焰尾流星。双颊晕着胭脂色，软嫩得能掐出水来，笑靥绽开时，活脱脱三月夭桃灼灼其华。灵巧劲儿更是没的说，谪仙童子怕也不过如此。”
他忽的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几点猩红：“这样的妙人儿，若托生在大胖橘你膝下，怕是要被您误了终身。您看您龙颜衰朽，黧黑面皮皱如老橘，浑身散着股腐肉般的臭气，这般尊容如何教小殿下抬头做人？倒不如随了眉姐姐与温太医，他们好歹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谢大胖橘……谢大胖橘，谢大胖橘您的成全啊！”
沈眉庄颔首敛衽，语调恭谨而情真：“公公君金玉良言，所言极是，臣妾铭感五内。这深宫红墙恰似天家织就的锦缎，金丝银线里藏着的却是冰刃霜刀。妾臣妾温太医虽如飘萍相遇于寒潭，却愿作并蒂莲开在淤泥之中。但求大胖橘垂怜，容我们这双痴心人守着这点萤火微光，在漫漫长夜里，守着小儿女熬过三冬，盼得春晖。”
言罢眸中泛起涟漪，似己望见梨花院落里，青衫医者执卷浅笑，稚子持鸢奔过回廊，连檐角铜铃都摇出暖色余晖。
大胖橘闻罢沉吟良久，胸中翻涌的雷霆渐化作一池春水。
眉宇间凝滞的阴云倏然散开，竟如卸甲将军解去玄铁重枷，连鬓边白发都似轻了几分。
唇角扬起时，恍若七月荷塘骤开的白芙蕖，清朗月色倾泻其间，连鎏金宝座都褪了三分威仪。
他徐徐起身，破破烂烂的袖子垂云般拂过青玉案，抬手虚引的动作仿若老松舒展枝条，分明是召见臣子的仪态，却带了几分哄劝稚子般的温存：“过来罢。”
三字出口，惊起殿中铜雀灯烛影摇曳，倒似春风吹皱太液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