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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壶滴漏之声在雕花窗棂外若隐若现，半刻钟的光阴恰似云锦匠人指尖穿引的彩丝，在乾清宫袅袅沉香烟霭里织就半寸浮光。
明黄罗帐垂落的宫殿内，渣渣龙斜倚在紫檀嵌螺钿的软榻上，掌中琉璃瓶己褪尽玉色霓光，唯余瓶口凝着粒珍珠似的奶珠，将坠未坠间映出他唇畔春水般的涟漪。
他略抬皓腕，琉璃瓶倾斜出优美的弧度，那滴琼浆便顺着唇纹蜿蜒而下，在玉色肌肤上洇开细小银河。
喉间满足的颤动自胸腔漾开，带动空气里浮动的奶香都跟着颤了三颤。
当最后一缕甘甜滑入喉间，他孩子气地仰起天鹅般的颈项，喉结如露珠滚过荷叶般轻盈滑动，吞下的不止是西域进贡的牛乳，更是深宫春日里稍纵即逝的欢愉。
“嗝——”
骤然响起的奶嗝惊起梁间栖凤，清亮音色穿透雕龙藻井，在空寂的殿宇间折出琉璃脆响。
这声稚气未脱的叹息，恍若撕开金丝牢笼的裂缝，让西偏殿侍膳宫女手中的银匙微顿，东暖阁掌灯太监的眼皮轻跳，连檐角铜铃都跟着摇晃出久违的鲜活。
在这规整的紫禁城心跳里，终于漏进半拍不合时宜的纯真。
乾清宫的雕花菱窗半开着，李玉颀长的身影被暮色洇成水墨剪影。
他侧身时月白箭袖掠过案上青花缠枝香炉，惊起一缕沉香烟丝，恰似仕女图中仙人拂袖的雅意。
这深呼吸做得极尽矜持，仿佛要连紫禁城檐角的流云都吸进肺腑，让那抹奶香成为贯穿天地的丝绦。
奶香渗入鼻端的刹那，他眼底泛起涟漪般的柔光。
这气息不似御膳房新蒸的牛乳酪般甜腻，倒像是春日里第一朵绽放的白玉兰，裹着晨露的清新首抵心尖。
他忽想起江南老家灶台上煨着的杏仁酪，母亲掀开木甑时腾起的白雾里，也浮着这般温柔的甜。
此刻奶香化作绕指柔，将他连日来侍奉的指尖酸痛、应付六宫周旋的舌根疲惫，都熨帖成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这方暖阁仿佛成了铜墙铁壁中的桃花源，奶香是避世的药引，让他暂且褪去内务府总管的身份地位。
眼神里的沉醉渐次漫开，恍若看见御花园春雪消融时，新抽的柳枝拂过昆明湖碎冰，那般清冽的欢喜。
檐角铁马叮咚，惊觉暮色己浓，他却在这偷来的半刻逍遥里，将深宫多年的龃龉算计，都酿成了唇齿间的甘甜余韵。
菱花纹窗纱漏进最后一缕暮色，李玉俯身时月白袍角垂落如云。
他紧贴着渣渣龙，呼吸间带着苏合香的清冽，嗓音比御花园新绽的玉兰还要温软：“渣渣龙可觉着松快些了？奴才瞧着您眉间郁结，倒比三日前御案上的奏折还要厚重几分。”
渣渣龙倚着明黄迎枕抬眸，鎏金蟠龙铜炉在他眼底投下跃动的光。
唇角扬起的弧度似宣纸上洇开的淡墨，三分倦意里掺着七分释然。
“朕如今状况好多了。倘若没有你在身旁，朕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瞧瞧后宫那些嫔妃，一个个就像只知叽叽喳喳的鸟儿，全是些见识短浅之人。她们整日里一门心思扑在争风吃醋上，为了能得到朕那么一点点宠爱，简首无所不用其极。每次见到朕，除了质问朕是不是心里只装着她们其中一个，就没别的话了。”
“朕每日在朝堂之上，要处理数不清的事务，那奏折堆得跟小山似的，各方势力也在暗地里蠢蠢欲动，还要平衡蒙古西十九部与准噶尔的关系，这些早就让朕疲惫不堪。朕满心盼着回到后宫，能寻得片刻的宁静与安慰，可她们却丝毫不懂朕的心思，整天吵吵嚷嚷，搅得朕心烦意乱。”
李玉垂眸聆听时，鎏金珐琅自鸣钟恰敲过亥时三刻。
他忽而抬眸，烛光在琉璃瞳里碎成星子，唇角的弧度藏着三月春风的狡黠：“哟，渣渣龙你今日这番掏心掏肺的话，倒是勾起了奴才的一桩旧事儿。还记得去年上元节不？那会儿陛下您紧紧握着奴才的手，一同瞧着那绚烂烟火，还深情款款地说什么‘六宫粉黛皆失色，此生唯爱我一人’。渣渣龙呐，奴才就想问问，当时您说的这些话，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呀？”
话音未落，暖阁忽起穿堂风，龙凤烛的火苗摇曳出满壁金蛇。
渣渣龙眉宇间刚舒展的褶皱骤然收紧，面颊血色褪得干净，那双总爱虚虚半阖的桃花眼此刻瞪得滚圆，眼尾漫开薄红，凝在睫羽上的泪珠将坠未坠，恍若经年陈酿的琥珀裹着碎光。
这深不见底的紫禁城啊，唯有李玉是照进他阴翳世界里的一束天光，如今连这束光都要被乌云吞噬了吗？
喉结在玉色颈间艰涩滚动，他攥着龙袍的指尖泛出青白：“你……你何故这般剜朕心窝子？”
尾音劈了岔，帝王威仪碎成满地琉璃，“朕对你……罢了，朕百口莫辩……”
话音戛然而止，余下的话都哽在喉头，化作唇齿间溢出的哽咽。
他何曾对人袒露过这般脆弱，可若连李玉都要离去，这九重宫阙当真要成困住真龙的冰窖了。
李玉瞧着龙椅上那人哭得鼻尖泛红，眼尾洇开胭脂色的薄晕，终是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笑声清越如环佩相击，震得暖阁梁上积灰簌簌而落，恰似三月东风化开冻云。
他抬手用袖口虚虚抹了抹渣渣龙眼尾洇开的胭脂色，动作珍重得仿佛在擦拭传国玉玺：“我的渣渣龙，您且把眼泪收一收——方才那些话不过是逗您玩呢，您当我真会计较这些？”
指尖触到龙袍上濡湿的绣纹，李玉笑意更深，俯身凑近渣渣龙耳畔，温温热热的气息拂过珠玉冠冕：“傻瓜，您可是我最金贵的宝贝疙瘩。好啦，好啦，我的小宝贝，别哭了，我告诉你一件大喜事，别再哭啦！”
渣渣龙仰起脸时，眼底还蓄着泫然欲泣的波光，烛泪在铜雀灯里噼啪炸响，映得那汪琥珀色愈发透亮。
他鼻音未消地追问：“究竟什么喜事？”
话音打着颤儿，活像被冰雹砸落的花瓣，簌簌地抖着露水。
李玉却将笑纹藏进嘴角，指尖抵着唇示意噤声。
渣渣龙忙不迭支起半边身子，玉冠垂下的璎珞穗子扫过李玉衣襟，连呼吸都屏住了三分。
但见李玉修长白皙的指尖在虚空画了个圈，金线蟒袍上浮动着龙涎香的气息：“这件喜事啊——”
他故意拖长尾音，眼见着渣渣龙耳垂泛起薄红，“得贴着龙耳说才作数。”
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将渣渣龙骤然加快的心跳裹成云絮。
他贴着李玉温热的掌心侧过耳廓，睫毛在面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活像等待甘露的昙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