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停歇,血腥味却依旧在空气中弥漫不散。
月光洒在这片疮痍满目的战场,照着横七竖八的尸体,照着凝结成块的黑血,也照着疲惫不堪却满脸喜色的汉军将士。
刘备身披沾染尘土的战甲,立于高处,望着眼前的惨状,微微叹了口气,随即下令:“将曹休的尸身妥善收敛,以棺椁盛之,送往邺城。告知曹丕,这便是与我大汉为敌的下场!”
士兵们领命而去,小心翼翼地将曹休的尸体从血泊中抬起。
却见曹丕的佩剑仍紧紧握在手中,双眼圆睁,脸上还带着不甘与绝望的神情,仿佛即便身死,也难以咽下这口气。倒是颇费了战士们一番的功夫
很快,一具漆黑的棺椁被抬来,曹休的尸身被放入其中,随着棺盖缓缓合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也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与此同时,军医营帐内,付燚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身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绷带,伤口处仍有鲜血渗出,将绷带染成暗红色。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战场上的一幕幕:兄弟们的呐喊,敌人的厮杀,还有那漫天的血雨。
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刘备在几名将领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付燚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刘备抬手制止。
“付将军,不必多礼。”刘备走到床前,眼神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有赞赏,也有惋惜,“此战,你率三千将士,拖住曹休六万大军,为我军的胜利立下大功。但你贸然出击,致使兵力悬殊,伤亡惨重,也难辞其咎。”
闻言,付燚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知道,刘备所言句句属实。
自己确实是因为急于求胜,又极大地低估了魏军的战力,若不是赵云将军果断率骑兵先行前来救援,恐怕自己和这三千将士都将葬身于此。
“念你作战英勇,忠心可鉴,便许功过相抵吧。”刘备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但先锋之位,就此剥夺。你且在营中好好养伤,待伤势痊愈,再另行安排。”
闻言,付燚微微一愣,随即也是明白了过来。
之所以刘备特意来说此事,为的还是自己。
没办法,这一战的功劳实在是太大了。
不说直接比拟灭国之功吧,实际上也差不多了。
毕竟,没了这六万大军,邺城也就只是一只没了牙齿的老虎而已。
而自己成功拖住魏军,不说全功吧,首功也是少不了的。
可这首功对于别人或许是极大的好事,但对于付燚而言,却与砒霜无异。
无他,付燚要是再接受这个首功,也就距封无可封没多少距离了。
而封无可封的后果,不说,大家也都知道。
如此一来,所谓的“功过相抵”不仅不是夺取付燚的劳动成果,反而是在保护付燚。
明白这一点,付燚也是立即抱拳而道:“谢陛下!”
听到“谢”字,刘备自然知道付燚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当即,刘备也是微微点了点头,随即道:“好好休息。”
月光渐渐淡去,东方泛起鱼肚白。
汉军营地中,收拾行装的声响此起彼伏。
付燚倚在营帐门口,望着士兵们将战旗重新竖起,战马被套上缰绳,心中满是复杂滋味。
腿脚受伤的他短时间内是没法继续骑马了,就更别提上战场了。
不过,付燚心里也清楚:该打的仗或许已经打完了。
随着大军整备完毕,呜咽的号角声随即响起,五万多大军随即再度北上。
可是,却与往日急行军的气势截然不同,士兵们步伐明显放缓了很多。就连传令兵也不再高声催促着战士们的前进。
是的,刘备自然是有意在放缓节奏,好让曹休和六万魏军覆灭的消息传入邺城。
正如付燚所想的那般,没有了曹休的这六万大军,又已经失去了东南屏障的魏国,已经是山穷水尽了。
刘备相信,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哪怕再忠心的人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甚至,就连曹丕自己,为了曹氏的一族,或许也会做出妥协。
虽说刘备是奔着为关将军报仇去的,但若是能不打仗,他当然还是愿意不打仗的。
即便是曹丕终究不愿投降,能让邺城内乱起来,攻城之时,或许也就能减少一些的损失。
正如刘备所预料的,就在其所部才刚刚越过兖州边境踏入冀州之时,曹丕战死的军报以及曹丕的尸首便是呈递到了曹丕的面前。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隐隐约约的哭丧声。
“陛下,曹休将军的……尸首到了。”一名浑身沾染尘土的士兵跪在殿外,声音哽咽。
曹丕的身形猛地一僵,腰间的佩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缓缓转身间,曹丕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随即踉跄着朝着殿外走去,寒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数十名士兵抬着漆黑的棺椁,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棺椁缝隙间渗出暗红的血迹,在青砖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当棺椁缓缓打开,曹休的面容随即出现在曹丕的眼前。
棺椁之中,曹休的双眼依旧圆睁,脸上凝固着不甘与愤怒的神情,身上的战甲破损不堪,多处伤口甚至还在渗血,仿佛还在诉说着战场上的惨烈。
看着眼前的一幕,曹丕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扶住门框,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文烈……文烈啊……”
曹丕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曹休的脸庞,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停住,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邺城,可惜,却并无一人前来吊唁这位为国捐躯的大将军。
原本热闹的大殿之前,此刻也是冷冷清清,唯有风吹过檐角铜铃,发出寂寥的声响。
曹休昔日帐下的精锐早已折损在战场上,如今能记得他的,不过是几个垂垂老矣的旧仆,对着空荡荡的宫阙默默垂泪。
称病在家的大臣们将府门紧闭,家丁们奉命将门缝都堵上棉絮,生怕卷入这场风波。
曹丕还想召集群臣前来商议之后的事情,可宦者都派出去一个多时辰了,竟是一个来的人都没有。
别说是人了,除了陈群还称个病之外,其他的人,甚至连个回话都没有。
怒极的曹丕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喉间溢出压抑的低吼:“传旨!无论用何手段,立刻将满朝文武给朕押到太极殿!”
宦者令颤巍巍捧着圣旨退下,却是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执行。
曹丕盯着曹休战死的军报,鲜血浸透的绢帛上“全军覆没”四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数日前还在殿上力挺自己的族弟,此刻只剩一具冰冷的棺椁躺在殿外,六万将士的性命如沙砾般消散在汉魏交锋的血色尘埃里。
一切的一切,着实是让曹丕疼到了骨子里。
只是,曹魏的苦难,才刚刚开始而已。
半个时辰过去,太极殿依旧冷清如坟场。
寒风卷着枯叶在太极殿内打着旋儿,曹丕枯坐在龙椅上,听着。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丹陛,那里本该站满群臣,如今却只剩满地狼藉的奏疏和未干的血迹。
曹休的棺椁已被移走,可空气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仿佛还在提醒着他,魏国最后的精锐已在那场大战中化为乌有。
“陛下,汉军已进入冀州境内。”不知道过了多久,宦官的声音再度响起。
那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刺耳,甚至隐隐的,还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
曹丕缓缓起身,玄色龙袍拖过冰凉的青砖,每一步都似有千钧重。
走到殿门前,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曹丕却是突然笑出声来,笑声中满是悲凉与绝望。
曾经,他以为自己能继承父亲的遗志,一统天下;如今,却连守住这半壁江山都成了奢望。
“传旨,备车,去太庙。”曹丕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
“是。”宦者令当即应下。
很快,一辆华丽的马车便是停在了大殿之前。
只是,因为守城的需要,往日威风凛凛的皇家仪仗早已缩减得不成样子,随行的侍卫不过寥寥数十人,而且个个神情黯然。
不过,此刻的曹丕显然已经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了。
太庙前,曹丕命众人止步,随即独自踏入这座庄严肃穆的殿堂。
檀香萦绕间,曹操的画像高悬正中,目光如炬,似在审视着这个将他一手缔造的基业推向末路的儿子。
曹丕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父皇,丕儿有罪!”
呜咽的声音在空旷的太庙中回荡,泪水随即不受控制地从曹丕的眼眶涌出:“儿臣无能,守不住您打下的江山。曹休六万大军全军覆没,群臣离心,邺城已如风中残烛……”
声声哭诉中,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建安年间,曹操挥师南下,破袁绍、定乌桓,何等的意气风发;而如今,他却要亲手将这一切拱手让人。
“父皇,不知道,您若泉下有知,可会怪我?”曹丕颤抖着伸手抚摸画像,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冷的颜料。
不由得,曹丕的思绪又被串起:父亲手把手教他射箭,说“成大事者,当有吞天吐地之志”。
可如今,胸有大志他却成了断送曹魏基业的罪人。
......
不知过了多久,曹丕终是重新站起身来,整理好衣冠。
最后望了一眼曹操的画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丕儿这就去为魏国百姓谋一条生路,纵然背负千古骂名,也绝无怨言。”
说罢,他转身走出太庙,步伐虽沉重,却不再犹豫。
而此刻的邺城,仿佛也在寒风中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巨变,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只等命运的宣判。
曹丕走出太庙,暮色已将邺城染成铁灰色。而侍中刘晔已经被宦者令带到了跟前。
轻叹了一口气,曹丕也是开口道::“拟降表,三日后汉军抵达邺城,且将降表于卯时送往汉营。”
“是。”刘晔当即也是答应道。
刘晔既是魏国臣子,又光武帝刘秀之子阜陵王刘延的后代,显然是沟通汉军的最佳人选。
三日后的卯时三刻,刘晔带着十名侍从,白马白幡,穿过吊桥时,马蹄声在死寂的城门前格外刺耳。
汉军营垒前,刀戟如林,魏延持枪而立,枪尖挑起的露水混着未干的血珠,“叮”地砸在青砖上。
“来者何人?”喝问声惊飞栖在辕门上的寒鸦。
“魏帝特使刘晔,恳请面见汉皇陛下!”刘晔抖开黄绢,上面墨迹未干的“愿举国称藩”四字在晨雾中泛着水光。
中军大帐内,刘备展开降表,指尖抚过“罪臣曹丕”四字时微微停顿。
帐外朔风卷着战旗猎猎作响,他望着营外绵延数里的汉军阵列,眸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波澜。
二十载颠沛流离,从徐州溃败到赤壁火攻,从蜀中建国到此刻兵临邺城,半生夙愿终成现实。
喉结滚动间,他忽然想起桃园结义时的豪言,眼眶微微发热,却又在起身时敛起所有情绪——此刻,他是要承天命、安天下的大汉天子。
只可惜,云长,未能看到如今的一幕。
诸葛亮羽扇轻摇,站在刘备身侧,目光虽是沉静如水,但紧握着的羽扇还是出卖了其内心的激动。
怎么能不激动呢?
自隆中对策起,“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蓝图便深深刻在他心间。
多少次的夙兴夜寐,多少次的筚路蓝缕,才有了今日之胜。
好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另一旁的张飞将丈八蛇矛重重杵在地上,震得青砖簌簌落土。不善言辞的他,只是粗糙的手掌狠狠抹过眼角,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还有发须皆白的赵云,一身银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唯有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见过太多战场亡魂,深知这“胜利”二字,浸透了多少血泪。
最深处的伤兵营里,付燚倚着木柱,缠着绷带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
他终于是做到了,将千百年后最为惋惜的蜀汉,推上了“三造大汉”的高度。
不觉间,几滴热泪也是满了眼眶......
还有魏延、廖化、周仓、赵累,等等等等,几乎所有的将士们早已按捺不住,低声的议论如潮水漫过军阵。
有人小心翼翼掏出怀中皱巴巴的家书,想着终于能活着回到妻儿身边;有人将满是缺口的兵器狠狠抛向空中,接住时却红了眼眶——那上面凝结着同乡兄弟的血;更有新兵跪坐在地,望着巍峨的邺城城墙泣不成声,他们未曾想过,自己竟能亲眼见证这改天换地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