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松开手,那遮天蔽日的黄沙突然凝滞,继而如退潮般消散。
湛蓝的天空重新显现,几缕白云悠然飘过,唯有地上蜿蜒的送葬队伍,与将士们素衣上的沙尘,证明方才的天地异象并非虚幻。
刘备怅然若失,指尖残留着金丝楠木的木香与沙砾的粗粝。
“孔明。”刘备声音沙哑如枯木,“宣读祭文吧。让天下人皆知,我大汉有此忠勇无双的神将!”
“是。”诸葛亮当即应诺。
随即,转过身,诸葛亮肃然展开素绢,清朗的祭文声中,十万将士齐刷刷跪地,素甲白幡在微风中起伏,似波涛汹涌的忠义之海。
“呜呼!
将军降世,气贯斗牛。
桃园结义,誓共死生,忠义之心,昭如日月。
秉青龙之锐刃,跨赤兔之神驹,威风凛凛,勇冠三军。
忆昔将军挥师东南,旌旗蔽空,金鼓震天。
剑指之处,望风披靡;
刃锋所及,所向无前。
破坚城如摧枯朽,败劲敌若扫秋蓬。
战长江而水为之赤,攻吴郡而城为之倾。
百万雄师,皆丧胆魄;东南半壁,尽入彀中。
其势也,如雷霆之震怒;
其威也,若烈日之临空。
温酒斩华雄,名震诸侯;
单刀赴会,气慑群敌。
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忠肝义胆,古今罕匹。
东南之战,更显将军雄才。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临阵对敌,智计百出。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奇谋妙算,鬼神莫测。
今将军驾鹤西归,天地同悲,山河失色,三军缟素,百姓哀号。
然将军之英名,必将流芳千古;将军之伟业,定当永载史册。
魂兮归来,享此蒸尝;
英灵不昧,佑我大汉。
伏惟尚飨!”
“尚飨!”十万将士当即齐声高呼道。
阵阵回响之中,诸葛亮又掏出了另外的一封素锦,随即念道:
“大汉皇帝,诏曰:
朕闻天地立极,赖忠勇以匡扶;社稷垂统,凭义烈而固基。
故大将军关羽,关云长,禀乾坤之正气,怀日月之丹心,自桃园结义,誓同生死,辅佐朕躬,志在兴复汉室。
其忠义之节,昭如星斗,炳耀千秋;
其武勇之姿,威震华夏,气吞山河,
诚乃古今罕见之豪杰。
忆昔虎牢之役,温酒斩华雄,声震诸侯,锋芒初露;
过五关斩六将,千里单骑,忠义无双,矢志不渝。
及挥师东南,旌旗所指,风卷残云,破坚城如摧枯朽,败劲敌若扫秋蓬,百万雄师望风披靡,东南半壁尽入版图。
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谋略之深、武勇之盛,无人能及。
今将军薨逝,朕痛彻心扉,如失股肱。
为彰其功,显其德,经议谥之典,谨上谥号“武穆忠义”。
“武”者,以旌其战无不胜、开疆拓土之武功;
“穆”者,以表其温恭谦让、德操高洁之品格;
“忠义”二字,更显其对汉室、对朕之赤胆忠心,生死不渝。
特追封关羽为武穆忠义关圣大帝,赐万户侯,食邑三万户,子孙世袭罔替。
于襄樊择风水宝地,建陵寝庙宇,春秋享祭。
塑金身以彰其威,立碑碣以铭其功,使后人瞻拜,永志不忘。
呜呼!将军虽逝,英魂不泯。
其忠义之精神,当为万世之表;其赫赫之功绩,永载史册。
望我臣民,皆效将军之节,共襄兴复汉室之大业!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旨意宣读完毕,黄尘尚未散尽,关平已重重跪伏于地。
粗麻孝衣沾满沙砾,额头贴着冰冷的泥土,他的脊背剧烈颤抖,仿佛正承受着千钧之重。
“臣关平,代父亲,叩谢陛下隆恩!”关平的声音嘶哑而破碎,带着三日未进水米的干涸,更裹挟着无尽悲怆。
当他抬起头时,众人只见其眼窝深陷,血丝密布的双目早已哭至红肿溃烂,泪水却仍止不住地奔涌,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蜿蜒的痕迹。
他颤巍巍地伸手接过象征侯爵之位的印绶,指尖却如触烫铁,猛然一颤。
那沉甸甸的金印上,“万户侯印”四字在阳光下刺得他睁不开眼——若父亲尚在,此刻定会捋着美髯,笑着夸他“吾儿长成”,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静静躺在身后那冰冷的金丝楠木棺椁之中。
“陛下厚赐,平虽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关平紧咬下唇,尝到了铁锈味。
死死地攥住印绶,任金属棱角硌进掌心,心里翻涌着滚烫的念头:这些食邑、爵位,若能换回父亲在世,他愿即刻抛却。
可喉间像被麻绳勒住,所有话语都堵在胸口,最终只是深深俯首,将额头贴回地面。
一旁张飞别过头去,用力擦拭眼角,胡须随着肩膀微微耸动;刘备抬手欲言,又缓缓放下,袖袍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风卷起满地纸钱,在关平僵直的身影旁打着旋,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他静默的悲戚,在这苍凉的送别之地蔓延。
随即,关平也是缓缓起身,再度向刘备长揖到地,粗麻孝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关平的动作迟缓而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被悲伤凝固。
“陛下珍重,臣……这便启程了。”话音未落,喉头便涌上腥甜,他强忍着将悲戚咽回腹中,转身便是走向了父亲的灵柩。
与此同时,三千汉军精锐早已列阵完毕,玄甲白幡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却见一众护送的将士们神情肃穆,腰间佩刀皆裹素绢,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对关羽的敬意。
关平抬手轻抚金丝楠木棺椁,指尖抚过冰凉的纹理,恍惚间又触到父亲征战时布满老茧的手掌。
“父亲,咱们……回家。”一边抚摸着棺椁,关平一边低低地说道,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棺中的英灵。
随着一声低沉的号角,护送队伍缓缓启程。白马踏过满地砂砾,车轮碾过古道的辙痕,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关平步行在灵车旁,目光始终凝视着棺椁,寸步不离。
暮色如墨,渐渐吞噬了关平队伍远去的白影。
付燚立在土丘之上,铠甲缝隙里还嵌着送别时的黄沙,目光却似被钉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付将军,该回营了。”身后亲兵的声音惊醒了他。
闻言,付燚喉结滚动,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原本,他也应该随着关平一并送关将军回返的。
毕竟,作为关将军的衣钵继承者,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付燚都应该这么做。
可无奈地是,当付燚向刘备请命之际,诸葛丞相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付燚。
当然了,诸葛丞相也是给出了合情合理的解释:“付将军,非是不体谅你对关将军之情谊。然襄樊路途遥远,且此间战事未休,你乃荆州军之主将,此刻离去,荆州军何以为继?”
不得不承认,诸葛丞相说的的确有些道理。
毕竟,关将军的故去,荆(扬)州军本就已经士气低落,这时候,要是付燚也离开了指挥岗位,还真不一定会出什么事情。
无奈,为了守护关将军用命打下来的大好局面,付燚也只能继续留在了洛阳。
只是,诸葛丞相不让付燚回返荆襄,就仅仅是为了接下来的战事吗?
付燚不知道,也没有心思去猜了,也更没有必要去猜了。
原因无他,从关将军病重的那一刻起,付燚就已经在为自己想好未来的退路了。
时至今日,付燚也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自己即将“尾大不掉”的事实。
当然,不论如何,替关将军完成一统天下的夙愿,还是第一位的。
随即,带着无限的惆怅,林羽也是打马回到了洛阳城内。
暮色虽然尚未褪尽,但原本热闹的洛阳城却已是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更夫梆子声在街巷间回荡。
刘备披着玄色大氅,在空荡荡的宫室里来回踱步,烛火将他佝偻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似在昭示着内心的煎熬。
终于,他猛地扯下案头令旗,嘶哑着嗓子下令:“传文臣武将,即刻议事!”
“是。”跟随一旁的宦者令当即便是应道。
随即,无数的侍卫也是穿梭在了营地之中,一名名的文臣武将也是被召集了过来。
很快,数十名文臣武将便是齐聚到了中军大帐之中。
却见大帐之内,烛火微微摇曳,映照着众人凝重的面容,案几上堆积的竹简与地图,被跳动的烛影染成斑驳的暗纹。
见众人已经来齐,刘备手扶案几,也是缓缓起身,袍角扫过铺满帛书的地面,声音低沉却饱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诸位!云长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曹魏虽已归邺城,但兵力依旧薄弱。反观我军,两军会师足有十万之众,更兼哀兵之利。吾意,即刻北上伐魏,陷邺城,为云长报仇,为万世开太平!”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将瞬间也是被调动了起来。
虽然那为关羽报仇的借口有些牵强,但为万世开太平的说法,还是很动人的。
而其中最为激动的,莫过于张飞了。
只是,他与其他人不同,旁人或是为了一统天下,而他则是单纯地为了给二哥报仇——要不是魏国不肯投降,他二哥又怎会拖着病体前来鏖战!
当然了,除了如张飞这般激动的将领之外,也还有保持着冷静的。
就比如诸葛亮,此刻正轻摇着羽扇,似乎是在心中盘算着北伐的利弊。
而有支持和待定的,自然那也就有反对的。
随着刘备的话语落下,老将黄权也是抱拳出列,花白的胡须随着话语颤动:“陛下,臣以为此时不宜轻动。关羽将军新丧,军心未稳,且粮草辎重尚未筹备周全。邺城城防坚固,若强攻不下,恐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此番话语一处,其身后数位文臣纷纷点头,主簿杨洪展开一卷文书补充道:“黄将军所言极是,另外荆州军自梁郏一战之后,便是即刻北上丝毫没有停歇。再加关将军之殇,众将士已是疲累不堪,根本无力再战。还请陛下三思。”
“荒谬!”张飞突然暴喝,震得帐顶的铜灯都微微摇晃,“二哥尸骨未寒,荆州军上下皆哀之恸之,无不欲北上而为二哥复仇也。此时不战,何以告慰英灵,何以劝慰将士?”
说着,张飞也是猛然抱拳而道:“某家愿领五千精锐,为大军先锋,踏平邺城!”
“张将军,将士情谊可以理解,可问题是,将士们有心无力啊!”黄权随即也是接着说道:“陛下,您去营内看看就知道,不少战士已经数日未眠,弓箭手甚至已经拉不开弓弦,长矛手亦举不起长矛,一句话,将士们久未休整,根本无力再战啊!”
此话一出,就连张飞也是无奈地闭上了嘴。
而也就在此时,赵云却是开口道:“荆州军虽疲惫不可行之,但我关中军团亦有五万之众,且兵精粮足,邺城如今兵不满万。故此,末将以为,仅以关中军团,便可战之矣。”
“如今邺城兵马虽不满万,但河北世家何其多也,便是再凑数万只众,也不是难事,五万大军北上,绝难成事也。”杨洪当即也是反驳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张飞有了赵云的支持又也是再度强势了起来。
而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时,一旁的冯习将军却是上前一步,沉声道:“末将以为,可先取合肥。合肥乃曹魏东南要冲,若能攻下,既能切断其与扬州的联系,又可与我扬州军团合兵。届时粮草、兵力皆备,再图邺城,胜算更大。”
此言一出,帐内议论声骤起,部分将领低声交谈,似在权衡利弊。
尤其闻言的刘备也是眉头紧皱,显然,他对冯习的这个提议并不满意。
原因很简单,刘备要的,从来就不是单纯的一统天下,而是要为关羽复仇。
在这个目的驱使之下,邺城自然也就是刘备的唯一目标。
随即,刘备也是将目光转向了善解人意的诸葛亮,道:“孔明,你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