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死的那个人就该是我。”
血顺着额头蜿蜒而下,夙妄用衣袖擦了擦,玄色的衣料,将鲜血掩盖其中,毫无痕迹。
他直视怒气冲冲的父亲,语气平铺直叙的说出夙墨的心里话。
“大哥思虑恂达,本领过人,而我不服管教,又摊上这么个病恹恹的身体。”
“所以若两兄弟必须死一个,那应该是我而不是兄长。”
“但如果可以选择,我比谁都希望用我这条命换他的命。”
夙墨看着夙妄额头的血迹,眼中闪过几丝悔色。
夙妄看到了,但他实在不想同上一世一样,一次次跟父亲争辩对错,最后关系如同水火。
走到门口,对夙墨道。
“父亲,我答应过兄长会保护好夙家,保护好大虞。”
“所以只要我在一天,夙家就不能成为灭国的罪人,大虞也不能被夷族占领。”
书房的门打开又关上,夙墨怔愣过后,口不择言的大吼。
“我看你就是软骨头,当个首辅就翅膀硬了,觉得无法无天了。”
“没了夙家,你以为你是什么,没有你兄长之前在朝堂铺路,你以为你能年纪轻轻坐上现在的位置?”
“你享受着荣华富贵,忘了你兄长尸骨未寒。”
“大虞的灭亡与否与夙家有什么关系,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就算是夷族攻入京都,我也有本事保全夙家。”
“我只想要姬氏的人去死。”
“我要那群害死我儿子的贱人都下地狱。”
那是他最优秀的儿子,文武双全,学富五车。
他看着他从襁褓的小婴儿,长成顶天立地,人人夸赞的男子汉。
可就因为姬泽远,因为那个畜生。
他假意跟世家交好,趁他不备害他的儿子死于非命,他如何不恨,他如何不怒。
当初那贱人死的太容易了,他活该被千刀万剐,整个姬氏皇朝也是,就活该给他儿子陪葬。
——
夙妄离开书房,脸上一片冷光,又夹杂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从前父亲不是这样的。
他待人接物很温和,而且自持身份,从不大吼大叫。
但自从兄长死后,就性情大变,他可以理解,却不能不阻止。
他不能让父亲把整个大虞拖下水。
姬氏可以易主,但夷族决不能入关。
——
离开夙府后,夙妄心境久久不能平静。
有时候他自已都在想,他是不是太过冷心冷肺了。
那是他亲生的兄长。
他死了。
竟然没跟父亲一样疯魔。
反而想着大虞那些跟他毫无关系的百姓。
可他始记得,意气风发的兄长坐在桌案上,滔滔不绝说着他的理想。
【妄儿,将来我会报效百姓,当个好官,做那个改变大虞的人。】
【哥,为什么是报效百姓,不是报效朝廷吗?】
【因为朝廷的好坏维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而皇帝是人,有昏庸有贤明的,你若是报效皇帝,他若是个昏君,百姓们不是遭殃了?】
【所以是报效百姓,把所学的知识用来改变百姓的苦难,而不是歌颂皇帝的功德。】
【这是哥哥的理想,终有一日,哥哥会实现的。】
可是兄长刚十八岁,被举荐为官不到两个月,就不明不白死在先皇设宴的宫里。
先皇借口失足落水,但仵作尸检后却发现是中毒而亡……
“哥,我不知道我这样对不对,但我只想继承你的遗志,即便——所有人都不理解我。”
“夙妄当真是胆大包天,明明是臣子,却见到皇帝不跪,还违背规矩坐马车进宫。”
“岂止啊,虽然他身体不好,但我寻思也没瘸腿啊,早朝的时候皇帝坐上面他坐下面,简直是大逆不道,奸臣,大大的奸臣。”
街上几道零星的讨论窜入夙妄耳朵。
在外赶车的陆澜听到一怒,立马拔刀要去教训几个碎嘴子。
“胡说八道,看我不把他们嘴割掉,再也说不出这种脏耳朵的话。”
夙妄表情冷寂一片,“不用耽误功夫,回府!”
这种话,自从当上首辅后他听得还少吗。
而且奸臣有什么不好。
哪天把皇帝杀了都理所当然。
不然毕恭毕敬给高台上那昏庸之君献上膝盖?他可做不到。
陆澜觉得自家大人就是太佛系了。
但凡杀鸡儆猴一次,保准这些人不敢再多嘴多舌。
马车正要离开,忽然身后传出一声惨叫,姬倾羽单手拧住那人的胳膊。
“说别人闲话嘴巴倒是厉害,夙妄好歹在瘟疫时挺身而出,你干了什么,就能在这夸夸其谈诽谤朝廷命官。”
姬倾羽本来是写好策划书准备去找户部尚书的,没想到正好听到几个喝了马尿的人在这吹壳子。
重点是她还认出了夙妄的马车。
先不说这次夙妄为了百姓硬生生忍着毒发的剧痛。
就说人家上辈子抵抗夷族到生命最后一刻,如此忠臣,她怎能让人寒心。
而且如果寒心了,他真的摆烂怎么办。
大虞摊上姬暮沉这王八蛋,大部分百姓的生活还能正常,都多亏了夙妄的干涉。
不然就姬暮沉那败家玩意儿,为了搜刮更多民脂民膏奢靡无度,各种徭役赋税,怕是要压得百姓们直不起腰。
“道歉。”
姬倾羽反拧着对方胳膊压着他跪在地上,一只脚踩在他背上。
对方痛的酒醒了不少。
他喝了不少酒,脑袋昏昏沉沉,不然也干不出大街上说首辅闲话这种事。
想到自已的大放厥词,怕惹上麻烦,连忙开口。
“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求大人你不计小人过。”
姬倾羽:“求我个屁,你刚才骂的是我吗,重新道歉。”
对方:“对不起,我对不起首辅大人,我错了,我不该骂首辅大人。”
姬倾羽这才一脚踹开他,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翻身重新骑到马上,扬声道。
“首辅的各项特权,都是陛下同意的,若有人拿这个说事,就是质疑圣裁。”
“奸臣言论更是无稽之谈,再让本公主听到这种话,我决不轻饶。”
她转身策马,本想骑快点,又怕冲撞到路人。
于是帅气的狂奔而去,变成了慢悠悠骑着马儿走的场景。
姬倾羽:……
艹,电视上演的不是这样的。
这个逼没装好。
马车里,原本冷凝着一张脸的夙妄眼中漾起几分笑意。
手腕的药珠重新滚动起来。
一阵风吹过,掀起车帘的一角。
夙妄透过缝隙看着身后骑在枣红马上脸色有些挫败的姬倾羽。
他突然很好奇。
在父亲眼中他是孽子,在百姓眼中他是奸臣。
那在姬倾羽心中。
他又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