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傍晚,蔡府内堂,熏香袅袅。
蔡邕斜倚在软榻上,眯着眼,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的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轻晃。
悠扬的琴音如清泉流淌,抚慰着略显喧嚣的宴后余韵。
今日他宴请同僚,借着几分酒意,将女儿蔡琰与吕布婚约之事再次“不经意”地透露了出去。
效果立竿见影,那些往日里的同僚,眼神瞬间变得热切而敬畏。
在这洛阳城,手握兵权的高顺是吕布心腹,而他蔡邕,作为吕布的准岳丈,自然成了间接染指军权的唯一一人。
无人敢怠慢。
蔡邕的目光落在琴案后的女儿身上。
蔡琰一身素雅襦裙,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玉簪松松挽起。
她微微垂首,专注抚琴,侧颜在烛光下勾勒出清丽绝伦的轮廓。
气质沉静,带着书卷浸润的温润光华。
蔡邕心中既是得意又是感慨:多亏了琰儿这副好容貌、好才情,自己才能真正触及到手握权力的感觉。
唯一让他有些无奈的,便是女儿骨子里那份承袭自他的文人傲气......
其实这并不好......
当年他蔡邕才气纵横,明明什么也没做,却在那里侃侃而谈,怀古伤秋.......
琴音渐歇。
蔡邕放下酒杯,带着几分醉意和关切问道:“琰儿,温侯从虎牢关送来的信件,你可看过了?”
蔡琰纤长的睫毛微颤,并未抬头,只是用白皙的下巴朝着旁边小几上那封未曾拆开的信函,极轻地点了点。
蔡邕见状,长叹一声,带着规劝的口吻:“若还未曾拆阅,那便是你的不是了。温侯勇冠三军,权柄在握,待你亦算有心。虽.....学识上或有欠缺,但日后定是个能护你周全的好夫婿。”
“前线军情如火,他还能记挂着你,给你回信,这份心意,何其难得?”
蔡琰闻言,腮帮子微微鼓起。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杀赏识他的义父,是为不忠不孝,夺权时戮西凉军同僚,是为不仁不义.......这般人物,无才无德!”
她终究是没忍住。
蔡邕老脸一窘,只能装作没听见,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掩饰尴尬。
蔡琰见父亲避而不答,略带嗔怪地朝父亲翻了个白眼。
那灵动的一瞥,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憨。
她这才拿起那封信函,带着明显的不情愿。
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宣纸。
她展开信纸,在父亲面前晃了晃,语气带着点小小的抱怨:“爹爹你看,就这般敷衍。寥寥数语,想是前线军务繁忙,抽空应付罢了。”
蔡邕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喝酒。
他太了解女儿了,这桩婚事她心中不喜.......
但以她的教养和素来的乖巧,断不会做出公然抗命这等出格之事,最多便是这般私下里闹点小别扭。
大才女蔡琰平复了一下有些纷乱的心绪。
要说对这封信有什么期待,大概也只有自己上次偷偷在信中藏了首暗讽吕布强取豪夺的藏头诗,连父亲这个大才子都未曾察觉。
那个只懂舞刀弄枪的莽夫,定然也看不出来。
想到此,她心中竟掠过一丝隐秘的得意。
然而,目光落在信纸开篇的第一行字上,蔡琰那双沉静如秋水的眸子瞬间凝固,瞳孔骤然收缩!
“等本侯把你娶进门,定要好生调教你这不通世事的小姑娘。”
“本侯随便写了首你会喜欢的诗,当做定情诗,请赐教。”
轰!
一股羞恼混合着难以置信的热气瞬间冲上蔡琰的脸颊。
他......他竟然看出来了?那藏头诗!
而且......他竟敢用如此首白粗鲁、甚至带着轻佻意味的言语!
蔡琰下意识地伸手端起旁边的茶杯,指尖微颤,猛地灌下一大口清茶,试图压下喉头的干涩和狂跳的心。
这莽夫不仅看穿了她的嘲讽,还如此嚣张地反击!他居然还要写诗?
定情诗?
蔡琰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诸如“一刀斩将三五人,骑马再捅七八人”这等粗人风格的诗,顿感眼前发黑。
她羞恼交加,本能地偷偷抬眼想看看父亲的反应,却发现软榻上己空无一人。
心头警惕刚起,便感觉一道带着强烈情绪的身影就在自己身后!
蔡琰带着薄怒,嗔怪地抬头,想埋怨父亲连回信都要偷看。
可当她看清站在身后的蔡邕时,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此刻竟老泪纵横!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花白的胡须上。
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一只枯瘦的手指,正死死地指着蔡琰手中那张信纸的下半部分,嘴唇哆嗦着,激动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蔡琰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她。
她慌忙低头,目光急切地掠过那粗鲁的开场白,落在了下面的诗句上: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轰隆——!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蔡琰的脑海中炸开!
又似有万千繁花在她眼前瞬间绽放!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方才因羞恼而升腾的红晕尚未褪去,新的、更汹涌的、混杂着极致震撼、狂喜、难以置信的复杂热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
寥寥西句,将女子的绝代风华比拟云霞花容,将深情缠绵化作比翼连理......意象之奇绝,意境之华美,情感之浓烈,是她这个自诩才情冠绝洛阳的才女,都从未敢想象过的境界!
矜持?在这一刻碎成了齑粉。
傲气?被这绝世的诗篇击得粉碎。
之前所有的不满、腹诽、鄙夷......在这惊才绝艳的西句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她发现吕布故意没有提及才学,似是看不起她大才女的名头。
转念一想.....也对,吕布是武将......在这乱世之中带兵的人,都不太看得起才学......
这诗前后两句的风格有些不同.....他一个大将军,写这个风格的诗??
莫非.....莫非.....他觉得作诗是小道,他信手拈来,随意为之?
蔡琰攥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无法承载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
那双曾阅尽诗书、洞悉古今的明眸,此刻失去了焦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一遍,又一遍。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只剩下那几行字在她心湖中激起的滔天巨浪和震耳欲聋的回响。
“他.....”蔡琰的樱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成调的声音。
“现在这个夫君你满意了吧。”蔡邕现在还处于懵的状态,他是真的想不通,吕布从哪里搞来的诗。
虎牢关难道还能挖出什么才子吗?
贾诩、荀攸.....他两人应该也不擅作诗啊.....
这汉室天下,还有比我蔡伯喈更有才华的人?
难道说.....这诗还真是吕布作的?
看这封信的意思.....吕布写的定情诗?
蔡琰听见了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脸上火烧火燎,拽着衣角,微微抬头。
“爹,女儿未来夫君几时回洛阳?”
“关东联军退了自然就回来了。”蔡邕叹息一声:“关东联军若是突破虎牢关,这洛阳城又要变天。”
“哼,这些人可真叫人厌烦!”大才女柳眉微蹙,朱唇轻启,吐出一口闷气。
她就这般愣愣地坐着,唯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脯,泄露了她内心的烦闷。
那美目之中,隐隐有几分揪心之色闪过,蔡琰在心底默默念道:“无论如何,一定要凯旋而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