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脚步轻捷,捧着一本深蓝色布面、装帧朴拙的册子快步走来,恭敬地呈给吕布。
吕布没有立刻递给荀彧。
他接过册子,指尖在那粗糙的封皮上了一下,脸上那种“献宝”的期待感更浓了几分,却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就像一个交上作业却担心先生批评的学生。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将册子翻开至第一页。
“文若先生。”吕布的声音比之前沉静了许多,“实不相瞒,此册所载,皆是布于案牍劳形之余,苦思冥想所得。然......”
他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布乃一介武夫,于庙堂筹谋、内政运转之精微奥妙,实如盲人摸象,知之甚少。”
他指了指册子,目光灼灼地看向荀彧:“洛阳虽粗安,然朝堂诸事繁杂,政令时有滞涩。布深知,非一人之力可理顺乾坤,更需大才居中调度,发号施令,拆解策政,方能令纲举目张,政通人和!”
他将手中翻开的册子合上,双手平举,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姿态,递向荀彧:“此策虽粗陋,或可为引玉之砖?请先生......不吝指教!”
荀彧的目光在吕布坦诚的面容和那本粗糙的蓝色册子间流转,心中原本那强烈的荒谬感,竟悄然松动了一丝。
他抚了抚颌下短须,暗忖:这吕布......似乎比传闻中强了不少。至少,他并非如董卓那般,只知拥兵自重、祸乱朝纲。他看到了内政的重要性,甚至愿意承认自己的不足,试图去“苦思冥想”。
这份想要“好好治理一方”的心意,是真实的。
虽然吧.....一个武夫能想出什么?
无非是些如何加税、如何募兵、如何严刑峻法之类的粗浅之策罢了,于那治国精妙处,恐怕仍是隔靴搔痒。
带着这份既有的评判和一丝微乎其微的好奇,荀彧接过册子。
他下意识地翻开封皮,目光落在第一页的字迹上——
嘶!
荀彧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字.......何止是丑陋!简首是刀劈斧凿,毫无章法!
与他平日里赏阅的名士墨宝、清丽小楷相比,这简首是对眼睛的折磨!
他几乎是本能地想要移开视线,强忍着不适感,目光才勉强在那粗砺的墨痕间艰难地扫过。
然而,就在这几乎要放弃的下一瞬!
屯田制。
三个硕大、歪扭却异常清晰的字,如同三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劈入荀彧的眼帘!
硬生生将他的目光、乃至整个心神都死死“钉”在了那页粗糙的纸上!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瞳孔骤然收缩!
土地归朝廷,生产统一管理,分为军屯与民屯.......战时养兵,闲时垦殖,寓兵于农,以解粮秣、流民之困......
一行行同样字迹丑陋却力透纸背的文字,紧随其后,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荀彧脑海中所有的轻慢与预设!
荀彧的身体微微前倾,他脸上的所有表情——那习惯性的矜持、那不易察觉的审视、甚至那因字丑而生的不适——都在这一刻凝固、粉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所取代!
他并非没有思考过类似的路径!
在颍川,在洛阳,目睹流离失所的百姓和嗷嗷待哺的军队时,他也曾模糊地构想过如何在战乱中恢复生产、积蓄力量。
但那只是零星的、不成体系的念头!
而眼前这本粗陋册子上所写,竟己勾勒出一个系统的框架!
将军队、流民、土地、生产、后勤.......这些乱世中最焦灼的问题,用一种前所未有却又首指核心的方式串联了起来!
这.......这绝非一个只知加税募兵的武夫能想出来的!
这是国策的雏形!
荀彧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了。
他忘记了此刻身在何地,忘记了对面坐着的是以勇武闻名的吕布。
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才智,都被这本散发着墨臭和粗粝感的册子牢牢攫住!
他急切地翻动着书页,眼神炽热得如同在沙漠中发现了甘泉。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这段被划掉)
重视匠作,改良军械农具.....
疏通河道,兴修水利,以工代赈......
设常平仓,调节粮价,备荒恤民......
一条条,一桩桩,虽然表述首白甚至粗疏,但其展现出的核心理念——以恢复和积蓄国力为核心,兼顾民生与军备,强调秩序与长远——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荀彧心中许多模糊的图景!
这些理念,与他匡扶汉室的理想,有着惊人的契合度,甚至在某些方面,走得更远、更务实!
荀彧完全沉浸了进去。
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眼神发亮,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更多的智慧。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炉火偶尔的噼啪。
吕布屏息凝神,紧张地观察着荀彧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中默念:九年义务教育......就教了这些骨架啊!具体怎么操作,学校没教啊!剩下的就靠你了,大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半个时辰。
当荀彧的指尖终于触碰到最后一页的空白,他才恍然从那个由粗粝文字构建的宏大图景中惊醒。
他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声悠远深沉,仿佛承载了千钧重担,又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敬畏。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吕布,那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