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病房里那冰冷的逐客令,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穿了林绾最后的希冀。先祖程鸿泣血刻下的“林氏本姓程”铭文,在他口中成了必须遗忘的诅咒。沉重的背包压着肩胛骨的位置,那里烙印着跨越百年的凤凰图腾,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康复中心那栋冰冷建筑的。深秋的夜风卷着枯叶扑打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心头那团沉重的、混杂着背叛、愤怒和巨大迷茫的阴云。苏黎最后那条短信里,程青梧实验室的冰冷灯光和茜素红药瓶,如同毒蛇吐信,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临。
不能停。程墨将她推开,但她肩胛上的烙印和背包里那块碎瓷片,如同无形的锁链,将她死死捆缚在这场宿命的漩涡里。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安全的落脚点,一个能让她冷静思考、舔舐伤口的地方。
家?那个被苏黎渗透、如同透明鱼缸的公寓?绝不可能!
康复中心?程墨冰冷的拒绝犹在耳边。
陈晏的分析中心?那里刚刚被“黑釉”组织攻破过,绝非善地。
一个名字猛地闪过脑海——程墨的工坊!那个充满旧时光气息、堆满了工具和材料、被程墨视为“魂”之所在的孤岛!那里有他布下的、连他自己都引以为傲的古老防盗机关,寻常窃贼根本无法突破!更重要的是,那里远离医院,远离苏黎可能的窥探,而且…或许,在那些冰冷的工具和图纸之间,还残留着程墨无意中留下的、关于“定魂汤”的蛛丝马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林绾没有任何犹豫,发动汽车,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朝着城北那处旧厂房区疾驰而去。
夜己深。燕京八绝博物馆主建筑群隐没在黑暗中,只有零星的安保巡逻灯在远处闪烁。西北角那片老工坊区,更是死寂一片,如同被遗忘的角落。程墨那座独立的、红砖斑驳的工坊,如同沉默的巨兽,蛰伏在浓浓的夜色里。
林绾将车停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阴影中,熄了火。她没有立刻下车,而是警惕地观察着西周。风声呜咽,吹过废弃的管道和堆叠的杂物,发出空洞的回响。没有可疑的人影,没有异常的动静。只有工坊那扇厚重的木门,在黑暗中紧闭着,像一张沉默的嘴。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她紧了紧冲锋衣的领口,握紧了背包带子,放轻脚步,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堆满废弃物的通道,来到工坊门口。
门,依旧紧闭。她掏出程墨曾经给过她、以备不时之需的那把沉重的黄铜钥匙(当时是为了方便她送一些罕见的修复材料样品)。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林绾屏住呼吸,缓缓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金属、木料、机油和淡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工坊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窗外极其微弱的月光,透过高窗蒙尘的玻璃,在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惨白的光斑。
她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破黑暗,如同舞台的追光,瞬间照亮了工坊内部的景象。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林绾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一片狼藉!
如同被飓风肆虐过!原本井然有序、如同精密仪器般摆放的工具墙,此刻空空如也!那些闪烁着岁月光泽的錾子、镊子、锉刀、形态各异的焊枪头…全都不见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挂钩和托架,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绝望的空洞!
宽大的老榆木工作台上,散落着被粗暴扫落的金线、银线、半成品和设计图纸,像被遗弃的垃圾。那张被程墨视若珍宝、悬挂在工具墙中央的清代凤冠结构图纸,被扯了下来,一角撕裂,皱巴巴地丢弃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和脚印。
角落里,那台崭新的、程墨曾嗤之以鼻的六轴精密机械臂,此刻却完好无损,冰冷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闪烁着无情的寒光,如同闯入者无声的嘲弄!
最触目惊心的,是工作台旁的地面。程墨视若生命的祖传工具箱——一个用百年阴沉木打造、包着黄铜边角、散发着岁月沉香的厚重箱子——此刻箱盖大开,里面空空如也!那些传承了不知多少代、凝聚着无数匠人心血、被程墨称为“吃饭家伙”、“老祖宗魂”的精巧工具,被洗劫一空!只留下箱底铺着的、被揉成一团的深蓝色丝绒衬垫!
“不…!”林绾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她冲进工坊,强光手电的光束疯狂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那些陪伴了程墨大半生、如同他手足延伸的工具,那些承载着程家百年技艺传承的“魂”,被彻底搬空了!如同抽走了这间工坊的脊梁和灵魂!只剩下冰冷的狼藉和无尽的绝望在空气中弥漫!
是谁?!“黑釉”?苏黎?程青梧?!他们不仅要纹身!还要彻底摧毁程墨的根基!摧毁他守护秘密的能力和意志!
巨大的愤怒和悲凉瞬间淹没了林绾!她能想象到,如果程墨此刻看到这一幕,会是怎样一种剜心蚀骨的痛苦!这比剥他的皮、抽他的筋更残忍!这是对一个匠人灵魂的彻底阉割!
她颤抖着手,掏出手机,第一个念头是打给陈晏!他掌握着技术,或许能追踪!
“嘟…嘟…嘟…”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绾绾?”陈晏的声音传来,背景是嘈杂的设备运转声和快速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么晚了?出什么事了?”
“程墨的工坊!”林绾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愤怒,“被偷了!全空了!他所有的祖传工具!一件不留!是‘黑釉’!一定是他们!”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晏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静和…一丝极细微的迟疑?“什么?!全被偷了?!你…你没事吧?报警了吗?”
“我没事!我刚到!现场很乱!陈晏,我需要你!工坊外面有监控吗?或者…你能黑进附近道路的监控系统吗?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时间应该不长!”林绾急切地说道,目光扫过工坊里尚未完全落定的灰尘。
“监控…”陈晏的声音顿了一下,键盘敲击声变得更加密集和急促,“工坊附近…我看看…博物馆外围主干道有,但覆盖不到工坊区死角…程墨工坊自己的监控…我记得他好像说过,他极度排斥电子设备,只装了几个最老式的、独立存储的模拟摄像头…存储卡在机器里…我试试能不能远程调取…但需要时间,而且干扰很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技术性的分析和…一种让林绾隐隐不安的、过于冷静的疏离感。
“好!你快查!有消息立刻告诉我!”林绾挂断电话,心中的不安却如同藤蔓般滋生。陈晏的反应…太平静了?太…技术化了?程墨的“魂”被偷了!他难道不该和自己一样愤怒和焦急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坐等。她开始在狼藉的现场仔细搜寻,希望能找到任何入侵者留下的蛛丝马迹。强光手电的光束如同探针,扫过布满脚印的地面,扫过被翻乱的杂物堆,扫过空空如也的工具箱内部…
突然!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工具箱内!
在箱底那团被揉皱的深蓝色丝绒衬垫边缘,似乎卡着一个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异物!
林绾的心猛地一跳!她立刻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幸好背包里常备修复工具)夹起那个异物。
那是一个比米粒还小、造型极其精密、如同微型甲虫般的金属装置!通体银灰色,表面光滑,带着高科技产品特有的冷硬质感。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装置底部极其微小的针状天线和感应触点!
微型追踪器!
一个现代制造的、科技含量极高的微型追踪器!被巧妙地卡在了工具箱衬垫的褶皱里!这绝不是程墨的东西!这是入侵者留下的!是“黑釉”用来追踪程墨工具去向、或者…就是用来追踪程墨本人的!
林绾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小心翼翼地将这枚冰冷的追踪器放入证物袋,心脏狂跳!这是关键证据!是锁定“黑釉”的重要线索!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陈晏!
林绾立刻接通:“陈晏!怎么样?!有线索吗?!”
电话那头,陈晏的呼吸似乎有些急促,背景的键盘声也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混合着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绾绾…我…我调取了博物馆外围和能覆盖到的所有道路监控…时间段内…没有任何可疑车辆或人员进出工坊区的记录…”
“不可能!”林绾失声叫道,“现场一片狼藉!那么多沉重的工具被搬走!怎么可能一点痕迹没有?!”
“我也觉得奇怪…”陈晏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或许是伪装?),“也许是内部人员?或者…对方用了某种我们不知道的技术手段屏蔽了监控?还有…程墨工坊那几个老式模拟摄像头…存储卡…我尝试远程读取…但…似乎…被物理破坏了…数据…无法恢复…”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物理破坏?无法恢复?林绾的心沉了下去。线索…又断了?只剩下手中这枚冰冷的追踪器?
巨大的失望和挫败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冲垮了她紧绷的神经堤坝。连日来的高度紧张、生死危机、身份认同的撕裂、程墨的冰冷拒绝、再加上此刻工坊被洗劫一空的惨状和线索再次中断的绝望…所有的压力、委屈、恐惧和愤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林绾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身体靠着冰冷狼藉的工作台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强光手电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滚到一边,光束斜斜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道道污痕。“凤冠…皮纸…纹身…追杀…现在连程老师的‘魂’都被偷走了…我该怎么办…我找不到路…他们都瞒着我…推开我…”她蜷缩在黑暗中,像个迷路的孩子,压抑的哭声在空旷死寂的工坊里回荡,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电话那头的陈晏沉默了。林绾从未在他面前如此崩溃地哭泣过。几秒钟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褪去了所有的技术性分析和刻意冷静,只剩下一种低沉、急切、带着浓烈心疼和担忧的嘶哑:“绾绾!绾绾你别哭!你在哪儿?还在工坊?别动!我马上过来!等我!听到没!我马上到!”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林绾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的、布满工具碎屑和灰尘的地板上,肩膀因哭泣而剧烈地耸动。陈晏急切的声音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绝望的黑暗,带来一丝虚幻的暖意。在这冰冷彻骨的绝境里,在她被程墨彻底推开、被先祖秘密压得喘不过气、被“黑釉”步步紧逼的时刻,陈晏那毫不犹豫的“我马上到”,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脆弱的浮木。
她太累了。太需要依靠了。哪怕这依靠可能并不坚实,甚至…带着她不愿深究的疑点(比如他那过于平静的初始反应)。但此刻,脆弱的情绪压倒了一切理性的警惕。
十几分钟后,工坊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沉重的木门被猛地推开,陈晏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手中还拎着一个沉重的金属工具箱。他头发凌乱,眼下一片乌青,脸上充满了焦急和担忧,看到蜷缩在地上哭泣的林绾,瞳孔猛地一缩!
“绾绾!”他几步冲到她身边,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张开双臂,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
林绾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如同找到港湾的小船,彻底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将脸深深埋进陈晏的肩窝,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恐惧如同开闸的洪水,更加汹涌地倾泻而出。
“别怕…别怕…我来了…”陈晏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他的手臂收得更紧,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没事了…有我在…没人能再伤害你…”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目光却越过林绾的发顶,锐利如鹰隼般扫视着狼藉的现场,当他的视线扫过那个空空如也的阴沉木工具箱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捉摸的光芒——有震惊,有愤怒,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尘埃落定般的了然?
林绾沉浸在巨大的情绪宣泄和被保护的脆弱感中,丝毫没有察觉到陈晏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异样。她只是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温暖和安全感,仿佛这是无边黑暗里唯一的慰藉。程墨冰冷的拒绝带来的刺痛,似乎在这温暖的怀抱里被暂时麻痹了。
“陈晏…”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脆弱,“工具…全没了…程老师…他…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陈晏打断她,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眼神充满了心疼和一种近乎炽热的专注,“别去想那些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你安全吗?有没有受伤?那些混蛋有没有对你怎么样?”他急切地上下打量着林绾。
“我没事…我来的时候…己经这样了…”林绾摇摇头,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从陈晏怀里稍稍退开一点,但依旧紧靠着他寻求支撑。她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证物袋,里面装着那枚微小的追踪器。“这个…在工具箱衬垫里找到的…是追踪器!”
陈晏的目光瞬间锁定那枚微型装置,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接过证物袋,凑到眼前仔细查看,眉头紧紧皱起:“最新型的纳米级追踪器…军用级别…‘黑釉’的手笔!妈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语气充满了愤怒,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陈晏…我们现在怎么办?”林绾的声音带着迷茫和依赖,仰头看着他。此刻在她眼中,陈晏就是唯一的依靠和希望。
陈晏将证物袋小心收好,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充满保护欲。他再次将林绾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别担心,绾绾。有我在。我会保护你。程墨的工具…我会想办法追查。这枚追踪器就是线索!至于苏黎、程青梧那些混蛋…”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肃杀的寒意,“他们敢动你一根头发,我让他们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林绾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和温暖的体温,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和疲惫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一种混合着依赖、脆弱和某种模糊情感的暖流,在冰冷的绝望中悄然滋生。她闭上了眼睛,暂时将所有的谜团、背叛和沉重的宿命都抛在了脑后,只想沉溺于这片刻虚幻的安全港湾。
陈晏拥着她,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再次投向那片狼藉的工坊,眼神深邃复杂。他轻轻拍着林绾后背的手,稳定而温柔,但在他瞳孔的最深处,倒映着那空空如也的工具箱时,却仿佛燃烧着一团冰冷而无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