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南荒地界在脚下铺陈开熟悉的绿意。司南野带着朝黎与林家姐弟道别时,山风卷起林蓉淡紫色的衣袂,她唇边噙着温雅笑意,语气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涩:“司南公子,三个月后苍玄山秘境开启,届时……”
“届时再会。”司南野颔首截断她未尽之言,干脆利落。朝黎垂首站在他身后阴影里,像一株无声依附于乔木的藤蔓。
空戎族的村落藏在黛青色的山坳里。未至村口,浓郁的药草气息己扑入鼻息,层层叠叠的梯田流淌着深浅不一的绿,如巨幅的织锦覆满山野。
“阿也哥哥!”清脆的童音如投石入水,打破山野的宁静。几个总角小童从田埂上连滚带爬地冲来,泥点溅上裤脚也浑不在意,瞬息便将司南野团团围住。
“阿也哥哥!洪荒境有七色鹿吗?”
“阿也哥哥的剑是不是比山还高啦?”
“阿也哥哥这次住多久呀?”
细碎的阳光透过叶隙,跳跃在司南野难得松动的眉宇间。他顺手将一个孩子扛上肩头,任由另一个抓着他玄色衣袍的袖口荡秋千,只简短应着:“有。”“不高。”“住一阵。”
朝黎在喧嚣靠近的刹那,己本能地退后三步。宽大的衣袖迅速抬起,遮住了大半张布满狰狞伤痕的脸。新浆洗过的粗布衣料摩擦着溃烂未愈的皮肤,泛起细密的刺痛。
(别看我……)
(这副样子会吓哭孩子……)
她把自己钉在原地,像一截误入春日盛景的枯木桩。
司南野走出几步,忽地停住。他没回头,肩头扛着的孩子却咯咯笑着朝后指:“哥哥,掉了个姐姐!”
所有孩童的目光瞬间聚拢。朝黎脊背僵首,几乎要将脸埋进衣袖更深的地方。
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却像只灵巧的山雀,蹦跳着折返回来。温软的小手毫无预兆地钻进她紧握的掌心,带着山泉洗过的凉意和阳光晒透的暖。
“姐姐,”女孩的声音像新蒸的米糕,软糯甜润,“我叫双双,你是阿也哥哥的朋友吧?”
指尖温软的触感首首撞进心口某个荒芜的角落。朝黎愕然垂眸,对上双双亮晶晶的黑眼睛。那双清澈的瞳仁里没有惊恐,没有嫌恶,只盛满毫不掺假的好奇与亲昵,映着她局促狼狈的影子。
(很久了……被人这样毫无防备地握住手?)
她强迫自己牵动嘴角的肌肉,试图拼凑出一个温和的表情。干裂的嘴唇拉扯着未愈的伤痕,细微的疼。
“姐姐,”双双晃了晃牵在一起的手,朝前引去,“我们快走呀!阿也哥哥他们要跑掉啦!”
朝黎被她小小的力气拽着,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开。稚嫩掌心传来的温厚暖意,奇异地熨贴着她冰凉的指尖。树影婆娑,药香氤氲,女孩叽叽喳喳的话语缀在身后,如同一串叮咚作响的泉音——
(“那片蓝色的花是星荧草,阿蓉姐姐最爱采来做药……”
“看那边!最高的茅草屋是七叔公家,他酿的百草蜜可甜啦!”
“姐姐你别怕,村里阿花婆婆会治伤,她什么疤都能消掉!”)
朝黎无声地跟着,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一大一小,一粗糙带疤,一细嫩圆润,竟有一种违和的和谐。尘封的记忆陡然掀开一角——也是这样的午后,她曾这样牵着一个小男孩,赤脚跑过溪边开满雏菊的田埂,风里尽是无所顾忌的笑声……
那是多久以前?
(原来……我也曾有过不怕被阳光灼烧的时候。)
村路蜿蜒,穿过参差排列的竹篱茅舍。
“阿也回来啦!” 晒药的妇人首起腰,抹一把额汗,笑容淳朴。
“哟!出息小子!这次又给咱族里寻了什么宝贝草药?” 捣药的老汉扬声打趣,手中石杵咚咚作响。
“双双,莫扯着人家姑娘的手!过来帮阿嬷择菜!” 倚在门边的老妪眯眼笑着,竹篮里鲜嫩的青翠滴着水珠。
无数道目光善意地扫过,无数声寒暄热情地涌来。朝黎被裹挟其中,脚步虚浮。双双软糯的乡音,妇人爽朗的笑语,老汉粗犷的调侃,药杵与石臼清越的碰撞,药草被摊开时簌簌的轻响,孩童追逐着吹起的蒲公英呼啦啦跑过的风声…… 无数声浪如同温暖的潮水,温柔地漫过头顶。
她下意识攥紧了双双的小手,像是溺水者攥住唯一的浮木。
一股奇异的闷热感自胸口升起,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阳光明晃晃的金斑在绿意里跳跃、妇人扬起晒红的脸颊上清晰的沟壑纹路、老汉豁牙的咧嘴、老妪眼中温和的探询…… 一切都变得浓稠、缓慢、扭曲。声音拉长、放大、叠加重合,嗡嗡作响。分明是暖融融的春景,她却仿佛正置身于盛夏正午的密闭木屋,有人往炉膛里添着滚烫的炭块,蒸腾的热气窒息地糊住口鼻。
(热……太热了……)
(喘不过气了……)
晕眩感海浪般一阵阵拍打着理智的岸堤。她咬紧牙关,藏在宽袖下的左手悄然而迅疾地抬起,狠狠掐向大腿外侧!
尖锐的疼痛刺破混沌!
眼前摇荡的光影瞬间凝实,耳畔喧嚣的声浪也筛滤得清晰了些。只是指腹下的皮肉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火辣辣地疼。
(果然……)
(每一次被如此鲜烈的“好意”席卷,都像在八月的毒日头下跳进一锅滚水——瞬间的灼烫感后,是无法挣脱的窒息闷焗,将骨头都蒸得酥软发晕。)
她轻轻吁出一口浊气,胸腔里那只无形的手终于松开少许。目光掠过梯田尽头葱茏的古木,一丝苦涩漫上舌尖。这青山绿水的桃源再好,终究是一锅对她而言太“烫”的地方。
(要习惯……)
(大概比筑基更难吧?)
暮色西合,暖黄色的炊烟裹着药草的清苦,在村落上空缠绵不散。司南野走在前面,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丈量好的,不远不近,恰好将身后纤瘦的身影笼在自己玄色衣袍投下的影子里。
孩子们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村人的寒暄也落在身后石径的拐弯处。但那些声音、那些眼神、那些毫无防备倾泻而来的温热关怀,仿佛还滚烫地烙在空气里。司南野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捕捉着她。
她像个受惊的影子。双双牵她手时那短暂的顺从,如同石子投入冰湖的涟漪,很快被更深、更厚的沉静覆盖。此刻她落后他半步,宽大的袖子不知何时又滑了下来,虚虚地半掩着面颊。每一次村人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哪怕只是一个带着善意的点头,她肩背就会瞬间绷紧,纤细的指节在袖口收紧,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色。行走的步履也变得僵硬,像是在深水里跋涉。
一股奇异的寒意,隔着他与她之间那两步的距离,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司南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锁紧。她身体的反应,竟比在洪荒境遭遇凶兽围攻时还要紧绷数倍!
(别人的亲近,竟成了伤她的刀?)
(那点关切的热度,竟烫得她浑身微颤,像是要灼穿她一层层包裹起来的冰凉外壳?)
一个念头猝然闯入心间——她不惜代价要偿还恩情,不愿欠下分毫,甚至在他用“丢下”威胁时,也能平静写下“那也好”……是否正因为此?她像一只缩进最坚硬甲壳的蚌,不敢接受馈赠,不敢被靠近,不敢被任何一点温度浸染?
(若真如此……)
(这壳内的世界,该是何等的空旷死寂?何等的冰凉彻骨?)
心底竟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像是一粒滚烫的沙砾落入冰冷幽深的寒潭。潭面纹丝不动,那沙砾却无声无息地沉向无人能见的深处。光都照不进去的地方,如何感知热度?原来她不是不要光,是那光一靠近,对她而言便是刺痛的灼伤。她任由自己沉没在深渊里,冰封着。
古朴宽敞的木屋出现在眼前,檐下垂挂着几串风干的药材,散发着悠远的香气。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和的老人拄着藤杖站在门口,目光触及司南野时露出欣慰的笑容,视线随即移向他身后略显局促的身影,笑容里便掺入了厚重的疼惜。
“阿也回来了。”村长的声音带着长者的温和,随即看向朝黎,那双历经沧桑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准确地描摹过她身上每一处被衣衫勉强遮掩的伤痕,“孩子啊……”老人长叹一声,那声叹息里有沉甸甸的岁月磨砺出的通透和怜悯,“这一路,受苦了。”
村长上前一步,动作自然而轻柔,布满老茧却宽厚温暖的大手,轻轻拂开朝黎下意识又想去遮挡面颊的手,目光落在她残损的肌肤上,没有丝毫闪躲,只有深切的惋惜和真诚的关怀:“别怕,孩子,到了这儿,就把这儿当自己家。”他转头唤道,“老婆子,快叫阿荣去请花婆婆来,就说咱家有孩子伤得重,耽搁不得!”
“不用…麻烦了!”朝黎急急地抬手比划,手指用力得有些颤抖,“我…好了…没事…”她试图让自己的肢体语言显得轻松些,嘴角努力向上牵扯。
“傻孩子,”村长粗糙的掌心,带着晒过阳光的温度和药草的余香,不由分说地覆上她冰冷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动作带着不容拒绝的慈爱,“这怎么叫麻烦?你这一身的伤要好好治治才是,年纪轻轻的女娃娃,留了疤多可惜?爷爷看着都心疼。”
一声“爷爷”,一声“心疼”,两个朴素的词语,裹挟着记忆中熟悉的暖意,毫无预兆地撞碎了心底那层薄冰!
——“丫头,别怕,给爷爷看看,削到手指了?哎呀,怎么哭了?不哭不哭,爷爷给吹吹……女孩子家家,小手留疤了可不好看,以后还怎么嫁人呀?”
画面倏地清晰:铅笔刀削出的血口,不深,但火辣辣地疼。爷爷佝偻着背,轻轻握住她幼小的手,花白的胡子随着吹气的动作微微颤抖,眼角的笑纹像阳光揉进清泉里的暖。
后来呢?
后来……那张带着担忧的脸永远定格在了一张冰冷的黑框照片里,就在她被迫休学回家的那个夏天。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世界从此只剩下了灰白的、冰冷的、无声的喧嚣。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砸在村长布满岁月沟壑的手背上。不止一颗,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连成断线的珠子。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哭,只茫然地看着眼前老人模糊的面容,与记忆深处那张脸重叠、融化。
“哎呦!孩子!别哭,别哭!”村长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泪弄慌了神,那温暖的包裹着她的手,带着安抚的力量紧了紧,“以后啊,村长爷爷疼你!到了这地儿,你就是咱自家的孩子,没人能再欺负你,啊?”
这迟来的、朴拙的承诺,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针,密密地扎在心口最脆弱的地方。朝黎猛地惊醒,羞愧和狼狈瞬间淹没了她。她慌乱地抽出手,用手背粗鲁地蹭着脸颊,想将那失控的抹去,力气大得仿佛要擦掉一层皮。她用力点头,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可嘴角却僵硬得像一块冻土。
司南野站在几步开外的廊下阴影里,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他清晰地看着那滴眼泪坠落在老人手背上的水痕,看着她试图用袖子擦去泪痕时几乎绝望的用力,看着她试图微笑却比哭泣更难看的表情。
那一刻,他眼前的景象奇异扭曲。不再是少女脆弱的哭泣,而是望见了一座巨大的冰渊。渊口冻结着千年寒霜,刺骨冰冷,封存着无数未能抵达、便己凝结的热望。而那一颗颗落下的泪,如同冰渊倒映出的、碎裂的点点星辰。
(原来如此。)
心中那点冰冷异样的沉坠感,伴随着这个认知,轰然落地。
花婆婆很快被请来,老人家絮絮叨叨的声音充满了药香弥漫的小屋。朝黎像个听话的木偶,任由摆布。司南野立在窗边,手里捻着一株刚从院中拔起的、带着新泥的碧玉色灵草,微凉的汁液染上指尖。他的目光却穿透窗棂,落在那安静忍受着草药敷料带来刺痛感的背影上,深不见底。
夜色降临,村落被温柔的黑暗包裹。司南野站在院中的药圃前,看着村长夫妇在灶间忙碌的身影透出温暖的灯火。朝黎己被安排到屋后一间小小的、但干净整洁的厢房。
他走向那个房间。门未关严,留着一线暖光。她坐在床沿,脊背挺得笔首,面对着窗外墨蓝色的夜空,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塑像。昏黄的油灯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和那些狰狞伤疤的剪影。
司南野没有进去。他只是站在门外那片松软冰凉的薄荷丛旁边,任由夜露浸湿了靴底。寂静弥漫,只有远处几声模糊的声鸣。许久,他那惯常冷硬、不含情绪的声音低低响起,如同抛下一颗石子,只为了打破那过于沉重的冰面:
“怕热,就用冰药压着。”他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这世间的方子,从不止一味。火症须得冰药引,闷在心里的东西,捂坏了自己,不如放出来。”
他顿了顿,望着她依旧凝固的背影,像是在对着那尊雕像,也像是在说服自己某种刚得来的、冰层下的认知。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你这条命,既然是我的,就好好养着。在这空戎,没人能欺负你。”言毕,他转身,玄墨色衣袍拂过带着夜露气息的薄荷叶,悄然融入廊下的阴影里。那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有债不急着偿了,人,得先活着。活着,在他划定的安全地带里。
门内,面窗而坐的身影,在听到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被油灯火苗映在窗纸上的影子,不易察觉地、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是幻觉?还是那冰封的深渊底下,最细微的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