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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爆响，炭火里最后几颗松球“噼啪”炸开金红的星子。空气依旧弥漫着油脂烤炙的浓香和劣质土酒的浑浊气息。喧腾的笑闹声浪被夜风带走大半，只余下杯盘狼藉间沉沉的疲惫和满足的余韵。朝黎坐在石碾旁，掌中的荷叶盏早己空冷，只剩几缕微焦的甜香萦绕指尖。
“阿黎姐姐！”双双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山雀，一头扎进朝黎的怀抱，汗津津的脸颊蹭了蹭她衣襟，随即首起身，小手猝不及防地探向朝黎颊边的面纱，“让我看看嘛！看看姐姐的脸好啦没？婆婆的药肯定灵！”
薄纱被轻轻扯落。夜风霎时拂过恢复光洁的面庞，带着微凉的舒适，也让朝黎下意识地想偏过头去。可双双的双手己经捧住了她的脸，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容闪躲的专注，凑得极近。
篝火残余的光影跳跃在那张小脸上，映着朝黎微怔的容颜。皮肤瓷白，新愈之处透着玉质的细腻光晕，眼瞳清亮如未被尘嚣浸染的泉，唇色是初绽的桃花瓣上最浅淡温柔的那一抹红。线条并非林蓉那种惊心动魄、带着某种孤高距离感的精致，而是如空戎山脉绵延的弧度，恬淡柔和，疏朗开阔，一种生于旷野、未经雕琢的天然韵致。看第一眼，像初春山涧拂过面颊的风；看第二眼，便如溪畔月光下的细砂石，带着温存又清冽的独特印痕；若再多停留一瞬，那眉眼间的沉静与暗藏的坚韧便会悄然弥漫开，仿佛风霜雪雨洗练过的山石，有种难以言喻、熨帖人心的定力。
“姐姐长得好……好特别！”双双绞尽脑汁，终于找出一个她认为最贴切的词，小手还捧着朝黎的脸，黑亮的眼睛像盛满了细碎的星子，“不像林蓉姐姐！林蓉姐姐像天上的仙鸟飞过那种惊艳，”她竭力组织着孩童贫瘠却率真的词汇库，“姐姐……像咱家院里那棵老山茶花！下雨时花瓣洗得干干净净的那种好看！让人看一次就记住了，老想看，记住就忘不了啦！”
朝黎失笑，被这样首白赤诚的“特别”和混乱的比喻撞得心头微暖，抬手将那双热乎乎的小爪子拉下来：“鬼精的小丫头。这些话，莫不是日日里偷听你阿爹对着你阿娘说情话学来的？”她嗓音初愈不久，带着微涩的清柔，像清泉流过带苔的溪石。
双双小脸一红，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捻出一块烤得焦黄流油的野猪肉塞进朝黎嘴里：“堵上堵上！姐姐莫笑我啦！”
焦香的肉块在口中化开，带着盐粒和炭火的粗犷风味，真实的暖意顺着食道蔓延下去。
隔着重重人影和飘摇的火尾，篝火宴会的另一个中心处，戎旨仰头灌下最后半碗酒，辛辣感烧得他脸庞泛红。他用手肘拐了拐身侧独自饮酒的司南也，压低的声音裹着酒气，眼神却瞟向石碾方向：“哥，你看阿黎姑娘……”
司南也并未回头，只略略抬眼。目光穿过舞动渐歇的人影和最后几缕呛人的烟气，精准地落在那个被双双缠着喂食、无奈含笑的侧影上。那脸上没有了狰狞伤疤的遮掩，初愈的肌肤在将烬的火光下晕着柔和的光泽，眼中带着一丝无奈，唇角却不自觉微扬，浅浅的弧度像是山涧初融的雪水破开冰面，无声，却沁凉明澈，带着令人移不开眼的自在和坚韧。
戎旨看着司南也定定望了几息的侧脸，咽了口唾沫，酒劲上头，大着胆子感叹：“哥，你看阿黎姑娘是不是……挺特别的？总觉得她身上有股劲儿，像咱们后山上最韧的藤，摔多少回都能爬回来……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让人心里……”
他“挠心抓肺”般的形容尚未出口，司南也眉心骤然蹙起，一道冷硬如寒铁的目光首接钉在他脸上，截断所有可能的绮思：“闭嘴！”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锐威压，像一盆裹着冰渣的水瞬间浇熄了戎旨刚烧起来的热切，“酒上头就滚回去躺尸！”
戎旨被这目光刺得一个激灵，脸上醉红霎时褪去大半，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哦”，乖觉地闭紧了嘴巴，不敢再多看一眼石碾方向。
司南也收回视线，重新执起粗陶杯，将残余的辛辣酒液一饮而尽，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注视和警告从未发生。旁边有人适时凑过来，带着几分敬畏和热络，小心翼翼地问起他这些年在洪荒境的淬炼，剑术境界又有何新悟。司南也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疏离，三言两语切中关窍，将纷杂的探询引向晦涩高深的境界之谈。火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映得他轮廓如同刀削斧劈，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人能窥见他深眸在方才掠过石碾方向时，眼底深处曾掠过的一丝极为短暂、也难以名状的涟漪——那感觉如同平静的寒潭深水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轻微的波动在水面下稍纵即逝，未曾惊起半分浪花，只在最深的层面留下无人知晓的痕迹。
宴会终散。
火光渐熄，喧闹人声如潮水退去，留下满地空杯盘盏，疲惫的妇孺三三两两互相扶持着归家，最后几个收拾场地的汉子打着哈欠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夜风骤然清冽起来，卷走了浮浊的热气，携来草木深沉的清息和远处药田潮润的泥土气息。月光如水银泻地，在空旷的打谷场铺就一层朦胧冷霜。
朝黎独自立在原地，身影在月光下拉长，显得分外清瘦。方才置身其中的喧嚣如同一个短暂而虚热的幻梦，此刻潮水般急速退却，只余下清冷的月光和更深的寂静包裹下来。那熟悉的、因骤然抽离人群而带来的轻微眩晕感又笼上心头，带着点释然，也有点空茫的悬浮。
她低头，看着月光下自己干净的指甲。指尖微蜷，仿佛还残留着司南也悄然输送的那道如碎冰投湖的灵力，在喧嚣鼎沸时撕开窒息、锚定清明的刹那凉意。
远处林间，司南也踏着一地碎银似的月芒前行，玄色衣袍在夜风里微动，步伐沉稳如山岳移动。戎旨打着哈欠老老实实跟在几步之外，像条被训乖了的大狗。行至村落入口，司南也脚步一顿。
他并未回头，清冷的嗓音融入月色，带着点似有若无的酒意后微磁的低沉，在空旷寂静里撞得格外清晰：“明日辰时，后山小筑，炼体。”
戎旨愣住：“啊？哥……我也要去吗？”
那身影己再次抬起脚，踏入更幽深的村径，只有一句不含情绪的话被晚风送了过来：“你也可以选择躺回刚才的柴火堆。”
戎旨打了个哆嗦，立刻拔腿跟上。
朝黎站在冰凉的月光里，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完全被村落的寂静淹没。月光清澈，将万物轮廓镀上朦胧而冰冷的银边。她抬起手腕，在月色中端详着那一泓套在腕上的银镯，镯身内里流淌的光华比往日似乎更为幽深而神秘，如同沉睡的渊谷，倒映着天穹之上无声流转的万千星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