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鬼影子的“辞职”信后,金牙签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疯兽,焦躁地来回踱步。
“废物!饭桶!连个药罐子都摸不到边!还被个小丫头片子耍得团团转?!”金牙签那张长脸因暴怒而扭曲变形,“定金也不还,人也跑了!还有这毒粉,花了老子多少大洋弄来的!全他妈的打水漂了!”
他越想越肉疼。
“沈家.....老子跟你们没完!”
金牙签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更强力的帮手,一个能让沈家真正伤筋动骨的力量。
他从小混迹各种娱乐场所,认识的纨绔子弟不计其数,但够实力能和沈家碰一碰的却没几个。
思索片刻之后,金牙签联系上了公共租界里一位年轻气盛的日本商人——三井少爷。
三井家族背景深厚,在工部局颇有影响力,且正野心勃勃地推行着日资挤压华资的策略。
两人约在法租界一家僻静的日式料亭密谈。
.....
沈家在公共租界的纺织厂,正处在年假后刚刚恢复部分生产的阶段,人手最少,防备也最为松懈。
正月十五刚过,一队打着“工部局稽查”旗号、由三井手下亲信带领的队伍,突然闯入工厂。
他们拿着放大镜,鸡蛋里挑骨头。
废水排放口被指“超标”,织机的轰鸣被斥为“严重噪音扰民”,甚至抓住一点微不足道的消防器材摆放问题大做文章。
对方显然蓄谋己久,“证据”准备得“确凿”而“充分”,言辞强硬,不容辩解。
日方通过其在工部局的代表,施加了巨大的压力。
尽管沈家在租界也有一些人脉,但在三井家族蓄意的打压和所谓的“铁证”面前,一切申诉都显得苍白无力。
一份措辞极其严厉的“长期停工整改令”以惊人的速度签发下来,贴在工厂大门上,冰冷刺眼。
复工?遥遥无期。
消息传过来时,二爷沈慕贤正在自己的“鸿兴洋行”核对账目。
听完心腹管事的紧急汇报,他脸色瞬间铁青得吓人。
沈二爷猛地站起身,书桌上的茶杯被带倒,茶水洇湿了账本也浑然不觉。
“日本人.....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抓起大衣,步履沉重地冲回家。
往昔春节的祥和喜庆,仿佛被这张停工令瞬间抽干了。
沈府正厅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老督军沈鸿烈端坐主位,面色沉郁,一旁的大姑沈静宜眉头紧锁,连二伯母秦雪莉都面露焦虑.....
笑笑被春娘抱在怀里,敏感地察觉到大人们不同寻常的情绪,小脸上带着懵懂的不安。
沈慕贤大步走进厅堂,将那份冰冷的停工令重重拍在茶几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爹,各位!我们的厂子,被日本人勾结工部局,强行封了!长期停工整改!”
“什么环保问题?全是莫须有的罪名!是刻意刁难!是工部局赤裸裸的偏袒!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沈二爷气得胸膛起伏,“停工!损失还在其次,咬牙总能挺一阵。可是厂子里那几百号女工怎么办?年关刚过,家家等着米下锅!她们大多是家里的顶梁柱,拖儿带女的,这一失业,这年她们往后可怎么活?!”
“倭寇!狼子野心!”老督军沈鸿烈猛地一拍太师椅扶手,震得茶杯叮当作响。
他须发皆张,旧日的峥嵘与怒火在眼中翻腾,“当年在关外,他们就是这副强盗嘴脸!如今在上海滩,换了个皮囊,骨子里的贪婪狠毒一点没变!可恨!实在是可恨!”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病弱的身体提醒着老督军,自己早己力不从心。
沈静宜扶住父亲,“这是经济侵略!兵不血刃,却比真刀真枪更毒辣!其心可诛!爹,此事绝不能善罢甘休,必须据理力争!”
索菲亚眼圈泛红,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纺织厂的女工们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那些女工姐妹....唉,都是苦命人。我记得有几个,男人身体不好,全靠她们在厂里做工养活一家老小。厂里可有给些抚恤?”
沈慕贤叹了口气,“抚恤.....我自会尽力筹措一些,能帮一点是一点。但这终究是杯水车薪,解不了长久的困顿啊。几百张嘴等着吃饭,停工一天,就是一天的绝望....”
就在这愁云惨淡之际,一首安静窝在春娘怀里的笑笑,把小脑袋从春嬷嬷肩头抬了起来。
大人们激烈的话语她不能全懂,但“生气”、“难过”、“女工”、“没饭吃”、“可怜”这些词,像小石子一样落进她清澈的心湖,激起了涟漪。
她小小的眉头蹙着,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为什么有人要让阿姨们没饭吃?二伯伯那么厉害,为什么也会这么不高兴?她们饿肚子,那夜里会不会像.....像自己以前在育慈院那会儿被男孩们抢走面包那样难受?
她扭过头,小手轻轻拽了拽春娘的衣襟,凑到她耳边,用气声悄悄问:“春嬷嬷,女工阿姨们没有饭饭吃会饿肚肚吗?像笑笑以前在育慈院那样?”
春娘心头一酸,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声音发涩道:“是啊,我的好小姐...那些阿姨们现在,很难很难....这样下去肯定会饿肚肚的。”
饿肚肚....这个认知让笑笑的心揪了一下。
她记得那种感觉,空空的,很难受。
笑笑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在春娘和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惊愕目光中,笑笑像条灵活的小鱼儿,哧溜一下从春娘怀里滑了下来。
她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飞快跑出了正厅,鹅黄色的小袄裙像一片小小的云朵飘过门槛。
片刻之后,那小小的身影又哒哒哒地跑了回来。
这一次,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对她而言有些沉重的宝贝——镶着金边、憨态可掬的陶瓷小猪存钱罐。
罐子沉甸甸的,里面装满了长辈们过年时塞给她的压岁钱、金灿灿的小金瓜子、还有亮闪闪的小银元。
笑笑费力地抱着小猪罐子,摇摇晃晃地走到二伯沈慕贤面前。
她仰起小脸,字字清晰地说:
“二伯伯,给!笑笑有钱钱!给没饭饭的阿姨买饭饭吃!笑笑不要她们饿肚肚!”
所有激烈的讨论、沉重的叹息、愤怒的低吼,全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举着存钱罐、眼神澄澈如水晶般的小小身影上。
震撼!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震撼,瞬间击中了在场的每一个成年人。
“笑笑....我的好孩子。”沈慕贤的喉头滚动了几下,才勉强发出声音,他被笑笑感动了。
“好孩子!二伯伯替那些阿姨们谢谢你!谢谢你!”他将存钱罐抱在怀里,郑重道:“这是二伯伯今年收过最贵重、最暖心的‘礼’了!”
在这一刻,商人心中那些因挫败而生的算计、权衡利弊的圆滑、甚至对损失的不甘,都被眼前这赤诚无瑕的善良冲刷得荡然无存。
一股滚烫的暖流和从未有过的强烈责任感,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膛。
主位上,一首面色沉郁、忧心家国的沈鸿烈欣慰道:
“好!好!好啊!我沈家有此仁心赤诚之稚子,何愁家业不兴!这才是真正的‘福星’临门!是上天赐予我沈家的珍宝!”
在笑笑的带动下,大家纷纷慷慨解囊。
眼前这一幕,让沈慕贤脑中灵光一现。
他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声音也微微拔高了些许:
“等等!爹!大家!笑笑让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