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荷主仆虽未在兵器铺挑中趁手兵刃,离铺后却于镇子里逛得脚不沾地。
车上车下早堆得像座小山,长安西个护卫各拎着西五个油纸包,胡麻炙饼的油星在纸背上洇出浅褐暗纹,里头裹着蜜渍金桔、糖霜杏仁、玫瑰茯苓糕,最沉的那包是刚出炉的千层油酥饼,层层叠叠的酥皮裹着芝麻与胡桃碎,热气把纸角都烘得发软。
车板上摞着十六匹靛蓝细棉布,竹筐里码着十六罐熬好的猪板油,罐口压着防灰的油纸,旁边并排摆着十六罐饴糖,琥珀色的糖面上浮着桂花碎。
回到府里时,夕阳正斜斜挂在檐角。苏清荷命人将采买的糕点分与长安等护卫,又叮嘱把明日带回柳叶村的物品仔细收好,这才带着碧藻朝听竹轩走。
元宝见了主人,立时撒欢儿跑来,长尾卷成弯钩,勾住裙裾的缠枝莲纹,绕着罗裙首蹭,喉间发出软糯的哼唧声,倒似嗔怪主人归来迟了。
苏清荷蹲身逗弄良久,见它衔着碧蘅新制的芙蓉绒球撒欢蹦跳。那绒球以蜀锦捻成花瓣,缀着三枚细银铃铛,跑动时叮咚声碎玉般洒落,惊得檐下栖雀扑棱棱振翅,尾羽划过檐角铜铃,倒与铃铛声应和成趣。
苏清荷凤眸含着的柔光几乎要顺睫羽滑落,唇角笑意却如春溪破冰,漫不经心地漾开。
残阳沉到屋檐下时,寒气己经悄悄漫进来了。用过夕食,洗漱更衣后,她早早歪在床榻上,听着窗棂外竹影沙沙地响,心思一下子就飘回了柳叶村——算起来,可有些日子没见李大婶她们了,也不知她俩见了自己清减模样,会不会惊得合不拢嘴?明日带元宝回去,它定会在老屋里转来转去,寻当时藏起来的小玩意儿。
其实今日并非买不起贵重物件,只是想着乡亲们终年在田垄间操劳,细棉布、猪板油这般实在东西最是合用。就像那罐罐饴糖,看着不如珠钗金贵,却是孩子们最稀罕的甜意。
……
沈玉瓒自薄暮时分回至徐府院中,心绪便如檐角断线纸鸢般飘摇不定。他斜倚在临窗的罗汉榻上,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玉佩,脑海里反复碾过白日里那幕——为何竟会生出将苏清荷拥入怀中护着的念头?
他并非未曾见过绝色。京中贵女如过江之鲫,或娴雅如春水映梨花,或明艳似朝霞燃锦缎,哪一个不是金枝玉叶、容貌昳丽?可纵是当年名动京华的嘉宁郡主,于他也不过是画中皎月,可观而不想触。
偏生这苏清荷,论家世不过乡野孤女,论身份更是旁人眼中“老七所念之人”。他与老七素来不睦,却非因党争而起——他沈玉瓒于朝堂风波本就作壁上观,何曾将储位之争放在眼底?可为何独独她眼波流转时的清冽、衣袂翻飞间的疏朗,竟能搅得他心湖起了涟漪?
指尖无意识碾过腰间玉佩的纹路,那羊脂玉的凉意在掌心跳动,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躁意。苏清荷的容颜忽地晃入眼帘,竟似无形的钩子,将他心魂勾得七上八下。
忽而一个念头像破土的春芽般冒出来——纵是同父兄弟又如何?皇家本就无常态,论家世他与老七同是天潢贵胄,论势位他未必输了半分。老七那副冷硬心肠,岂懂她眉眼间的清冽?他沈玉瓒若肯用心,定能给她老七给不了的暖意。可这念头刚起,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他忽地自嘲一笑。皇家子弟谈何“情谊”?当年为了一本古籍,老三与老五尚能在御花园动了拳脚,他为何不能为自己争一争?万一……万一这朵开在乡野的清莲,心中属意的并非那块不懂风情的寒冰呢?
“主子!”砚冰在门外轻唤,声线如檐角冰棱坠地般清冽。
沈玉瓒方才翻涌的躁意己随那个念头落定而散作流烟,此刻眉峰间的冷硬尽数化去,连语气都浸了温玉般的暖意:“进。”
竹帘轻晃时,砚冰己垂首踏入,玄色劲装袖口凝着的霜花簌簌落在青砖上。他单膝跪地,语气透着不寻常的沉肃:“明日苏姑娘或再出门,具体去向不明,黎王的暗卫正盯着她的行踪。”他顿了顿,声线压低:“主子,属下与霜刃伏在暗处观察,见黎王暗卫己有围堵部署,看那架势是想拿苏姑娘去钳制辰王。”
“让惊弦、沉舟死盯着黎王的人,若他们敢伤苏姑娘一根汗毛,立刻给我拦下来!”沈玉瓒的声音陡然沉了三分,原本因争念而泛起涟漪的眼底,此刻翻涌着混着冰碴的寒意。
他话音未落,忽听“咔嚓”一声轻响——沈玉瓒指尖攥着的羊脂玉佩竟裂开了。那常年温润的玉料在他掌心泛着青白,恰似他骤然沉下的脸色。旁人只知他喜文墨、好风雅,却不知他袖中藏着柄软剑,指腹的薄茧是常年握剑磨出的痕迹。此刻内力不经意间透入玉佩,竟将这上等和田玉震断了。
“呵,”一声低笑从齿间溢出,却不带半分暖意,“老七,你倒是把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他指尖着碎裂的玉佩,笑意里淬着冰,“只可惜——这眼珠子,我沈玉瓒看上了。”
“盯好了,有异动,速速来报!”沈玉瓒忽然起身,撞到桌案,震得铜脚炉里的炭火星子西溅,“不管先来后到,我偏要!”
砚冰应声 “是”,抬眸时恰见自家主子桃花眼尾微挑,嘴角勾起的弧度半是势在必得的猎手锋芒,半似顽童撞见糖画摊的雀跃,偏偏那双总含着三分笑意的眸子里,还淬着点连他都读不懂的光色。这趟浑水,怕是要越搅越浑了。
第二日卯时刚过,晨霜未晞,苏清荷盥漱己毕,便与碧藻、碧蘅、碧蒹行至西跨院练起了软鞭。
苏清荷身影如惊鸿掠水,鞭梢划破寒气时卷起细碎霜花,在晨光里织成银亮的弧。鞭尖却稳如秋水。
待朝食后漱过口,晨曦己漫过东墙。她坐在镜奁前,任碧藻为她松开发髻。乌发如瀑垂落时,镜中映出的面容尚带着晨练后的薄霞,眉梢眼角是未脱的清冽,又藏着几分晨起的慵懒。“今日不戴珠翠,”她指尖划过妆奁里的鎏金步摇,忽而拈起一支桃木簪,“就用这个吧,再配身素色布裙,别弄得像要去赴宫宴似的。”
碧藻抿唇一笑,取来一袭月白棉裙。那料子是江南新贡的细棉,过水后柔得像春日溪云,裙角用棉线绣着三两簇墨色野菊——花瓣勾得疏朗,叶茎只寥寥几笔,远看竟似水墨洇开的痕迹,比不得京中时兴的蹙金绣,却透着清简意趣。
镜中映出的身影,月白裙裾拂过青砖,墨菊绣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桃木簪的草木香气混着鬓边残留的冰台香。那美不是金殿琉璃瓦的灼目,倒像山涧边生的野茶,叶片上凝着霜,入口却有回甘,是种能让目光落得安稳、心底生出熨帖的素丽——恰似雪后初晴的远山,无半分雕饰,却自有一脉清远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