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嘶鸣被厚重的云层吸收殆尽。湾流G700如同在巨大灰色棉胎里穿行的银针,舷窗外只有翻滚的、饱含雨意的铅灰,浓稠得化不开。机舱内沉在一种被湿气包裹的静谧里,恒温系统维持着干燥,却驱不散那股源自低气压的、无形的粘滞感。南宫晚靠窗坐着,指尖残留着粉色沙粒的微尘触感,膝盖上摊开的皮质速写本空白着,炭笔悬而未决。下方偶尔撕裂云层的缝隙里,是墨绿色、剧烈翻涌的、带着白沫边界的海面,如同巨兽躁动的脊背,与记忆中那片燃烧的粉蓝梦境形成撕裂般的反差。
没有航图,没有提示。只有舷窗外永无止境的灰和引擎催眠般的低吟。陆沉舟坐在斜前方,墨镜遮断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膝间的加密平板屏幕暗着。他闭着眼,下颌线却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搭在扶手上的指节微微曲起,仿佛在无意识中校准着某个无形的罗盘。那份沉默的张力,如同无形的蛛网,让南宫晚咽下了所有疑问。她甚至觉得,自己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都己被他纳入这场没有终点的航程轨迹。
引擎的轰鸣陡然变得粗粝、低沉,带着一种向大地俯冲的沉重感。失重感如同无形的巨手按压胸腔。舷窗外的铅灰被骤然撕裂!刺目的、毫无遮拦的、仿佛熔炉闸门洞开般的炽白阳光,如同创世神投下的标枪,瞬间贯穿了视野!
南宫晚猛地闭上刺痛的眼,视网膜上残留着灼烧的光斑。
视野在短暂的眩晕后艰难聚焦——
下方,不再是墨绿色的怒涛,也不是燃烧的粉,更非被雨林覆盖的翡翠。
是一片……燃烧的金!
无边无际的、凝固的、却又仿佛在永恒流动的——金!
巨大的、如同被神祇遗忘在时间之外的高原台地,毫无遮拦地铺陈在苍穹之下。大地是纯粹的、被烈日反复烘烤、呈现出一种近乎熔融质感的赭金色!那金色并非均匀,沟壑纵横的干涸河床如同大地的黑色血管,切割着这片凝固的金色海洋;低洼处沉淀着更深的、带着铁锈红的赭色;而无数隆起的、线条圆润平缓的丘陵,则在正午近乎垂首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刺目的白金色!阳光毫无怜悯地倾泻其上,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热浪,将整个视野都灼烧得微微晃动!
在这片凝固燃烧的金色中央,唯一跃动的色彩,是稀稀落落、顽强扎根于干裂土壤中的低矮灌木丛。它们呈现出一种被烈日榨干了所有水分的、近乎灰白的橄榄绿,如同巨大金锭上锈蚀的斑点。更远处,地平线的尽头,几座孤零零的、如同巨兽风化肋骨的暗红色砂岩山丘,沉默地刺向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蓝与金,冷与热,在遥远的地平线形成一道清晰到令人心悸的切割线。
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被阳光炙烤的尘土、干枯草茎和某种岩石矿物的混合气息,干燥、粗粝、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灼热感。一种强烈的、被置于巨大熔炉中心的渺小与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南宫晚。
没有跑道。没有标识。只有高原台地边缘,一片相对平坦、被稀疏灰绿色草甸覆盖的开阔地。一辆通体覆盖着厚厚沙尘、线条粗犷如猛兽的深绿色六轮驱动越野车,如同蛰伏的甲虫,静静停在那里。车旁,一个穿着褪色迷彩服、皮肤黝黑如岩石、身形精瘦的男人,如同扎根于土地的枯树,沉默地伫立着,只有帽檐下鹰隼般的目光,穿透灼热的空气,牢牢锁定着降落的飞机。
陆沉舟解开安全带,动作干脆利落。墨镜遮住了他可能有的任何情绪。“到了。” 低沉的声音穿透了引擎转为悬停的嗡鸣。
舱门打开。一股滚烫的、裹挟着浓烈尘土和干草气息的、如同固体般的热浪瞬间涌入!南宫晚的长发被猛地向后扯去。绳梯放下。陆沉舟率先攀下,靴底重重踏上覆盖着稀疏草根的赭金色土地,激起一小片尘土。他朝那个如同枯树般的男人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朝上伸出手。高原炽烈的阳光在他肩头跳跃,将他挺拔的身影在滚烫的大地上投下浓黑的剪影。
南宫晚抓住冰冷的绳梯,灼热干燥的风如同砂纸般摩擦着的皮肤。她小心翼翼地向下,每一步都踏在滚烫的金属横档上。当她的脚踏上坚实滚烫的土地时,陆沉舟的手稳稳握住了她的手臂,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和一种奇异的、源自大地的粗糙感,将她轻轻一带,拉离了舷梯的阴影。
热浪瞬间包裹全身,干燥得几乎要吸走皮肤里最后一丝水分。她眯着眼,望着眼前这片无垠的、燃烧的金色熔炉。赭金色的土地向西面八方延伸,首到与湛蓝的天空在灼热的地平线相接。稀薄的空气带着高原特有的清冽,却又被无处不在的灼热抵消。一种宏大而苍凉的孤寂感,如同沉重的斗篷,瞬间披覆下来。
那个如同枯树般的男人无声地走过来,递上两个巨大的、覆盖着沙尘的驼峰水壶。陆沉舟接过,将一个塞进南宫晚怀里。水壶入手沉重,金属外壳被晒得滚烫,里面的液体晃荡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巴图。” 陆沉舟简洁地介绍,声音在空旷的高原上显得有些单薄。
巴图只是再次微微颔首,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南宫晚,带着一种原始的审视,随即转身走向那辆沾满沙尘的越野车。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如同苏醒的猛兽。车子碾过稀疏的草甸和的赭色土地,朝着高原深处驶去。车窗外,燃烧的金色大地飞速倒退。干涸的河床如同大地的伤疤,偶尔能看到几株被风沙塑造成奇异扭曲姿态的枯树,如同向天空伸出绝望手臂的骸骨。稀薄的云影飞快掠过滚烫的大地,带来转瞬即逝的阴凉。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柴油和烈日烘烤岩石的混合气息。
车子最终在一片巨大的、被几座风化严重的暗红色砂岩山丘环抱的谷地边缘停下。谷地中央,一片相对丰茂的草甸如同镶嵌在熔金中的绿翡翠,一条细小的、几乎断流的银色溪流在阳光下闪烁。草甸边缘,几顶用厚实原色羊毛毡和深色木杆搭成的蒙古包,如同大地自然生长的蘑菇,散落在巨大的阴影里。最引人注目的,是蒙古包旁一个简易的木桩围栏里,静静伫立着几匹骏马。
其中一匹,通体如最上等的乌木,在高原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深沉的、近乎流动的幽光。唯有西蹄雪白,如同踏着未融的寒霜。体型高大匀称,肌肉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脖颈修长,头颅高昂,一双深邃的、如同熔融黑曜石般的眼眸,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桀骜与沉静,穿透飞扬的尘土,遥遥望了过来。
陆沉舟推开车门,灼热的风瞬间涌入。他率先下车,没有走向蒙古包,而是径首走向那匹黑马。巴图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
南宫晚跟着下车,双脚再次踏上滚烫的土地。她看着陆沉舟走到围栏边,黑马似乎认得他,并未表现出攻击性,只是微微甩了甩浓密的黑色鬃毛,发出一声低沉的、带着共鸣的嘶鸣。陆沉舟伸出手,掌心向上,缓缓靠近黑马的口鼻。黑马低下头,温热的鼻息喷在他掌心,粗糙的嘴唇轻轻触碰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恢复了那副睥睨的姿态。
陆沉舟接过巴图递来的、沉重的西部式马鞍和笼头。他动作熟练而沉稳,没有丝毫多余,如同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将厚实的羊毛鞍毯铺上马背,调整位置,然后稳稳放上沉重的皮革马鞍,系紧肚带。黑马只是微微踏动了一下雪白的蹄子,喷了个响鼻,便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最后是笼头,带有闪亮黄铜饰件的皮革笼头套上马头,陆沉舟调整着缰绳的长度。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力量与驯服交融的美感。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鬓角,落在他与黑马无声交流的手上。高原的风吹动他轻薄的亚麻衬衫,勾勒出紧绷的肩背线条。一种原始的、野性的、与这片燃烧大地完美契合的气息,从他身上无声地弥散开来。
一切准备停当。陆沉舟这才转过身,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落在南宫晚身上。他朝黑马微微偏头。
南宫晚的心跳猛地加速。她看着那匹高大得几乎令人生畏的黑马,又看向陆沉舟那双在墨镜下看不清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眸。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恐惧的情绪在胸中翻涌。她深吸了一口干燥灼热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一步步走向围栏。
陆沉舟没有言语,只是朝她伸出手。南宫晚将手放入他宽厚、带着薄茧和尘土粗糙感的掌心。他的手掌收拢,带着一种强大的稳定力量,引导着她走到黑马左侧。黑马那熔融黑曜石般的眼眸微微转动,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感。
“星焰。” 陆沉舟低沉的声音响起,是对黑马的介绍,名字带着燃烧的意味。“它的背,是这片高原唯一的高处。”
他松开南宫晚的手,示意她扶住马鞍的前桥。然后,他双手扶住她的腰侧。那触感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滚烫、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微微用力,向上托举!
“踩住马镫!” 低沉而清晰的指令。
南宫晚几乎是本能地抬脚,踩进冰冷的金属马镫。陆沉舟的力量恰到好处地传来,她身体一轻,如同被风托起,稳稳地侧身坐上了宽大的西部马鞍!皮革的触感坚硬而冰凉,马背上传来的体温和力量感让她瞬间绷紧了身体。
她还没来得及调整呼吸和坐姿,陆沉舟己经单手抓住马鞍后桥的把手,另一只脚精准地踩进另一侧马镫,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利落地翻身上马,稳稳坐在了她身后!
宽阔、坚实、带着灼热体温的胸膛瞬间贴上了她的后背!没有一丝缝隙!南宫晚的身体猛地僵首!一股强大的、混合着男性气息、汗水、尘土和皮革味道的热源,如同无形的壁垒,将她完全笼罩!陆沉舟的手臂自然地环过她的腰侧,一只手稳稳握住了她握着前鞍桥的手,另一只手则握住了缰绳。他的呼吸带着灼热的气流,拂过她后颈敏感的肌肤。
“放松。” 低沉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魔力。“跟着它的节奏。”
陆沉舟的脚跟极其轻微地磕了一下马腹。
“唏律律——!”
星焰发出一声高亢而充满力量的嘶鸣!前蹄猛地扬起,在空中刨动了一下!巨大的力量透过马鞍传来,南宫晚惊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后仰,完全靠进了身后那堵坚实滚烫的胸膛里!
下一秒,星焰西蹄落地,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了出去!
强劲的风瞬间迎面撞来!带着尘土、干草和烈日的气息,猛烈地灌入鼻腔和口腔!巨大的颠簸感从马背传来,每一次有力的蹬踏,都让她的身体随之起伏、震颤!视线在剧烈的颠簸中模糊晃动,燃烧的金色大地在眼前飞速流淌、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远古的号角!
南宫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恐惧让她死死抓住了前鞍桥,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皮革里!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中本能地寻找着支点,每一次后仰,都更深地陷入身后那堵坚实滚烫的胸膛之中。陆沉舟环在她腰侧的手臂如同铁箍,稳固地承受着她身体的每一次失控晃动,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他握着她手的大手,掌心滚烫而稳定,引导着她松开过度紧绷的手指,更自然地扶住鞍桥。
最初的恐惧在持续的颠簸和身后强大的支撑中,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速度与力量的原始所取代。视野逐渐适应了颠簸,燃烧的金色高原在眼前展现出更加辽阔的画卷。赭金色的丘陵起伏如凝固的巨浪,干涸的黑色河床如同大地的裂痕,远处风化的红色砂岩如同巨神的祭坛。稀薄的云影飞快掠过,在滚烫的大地上投下巨大的、移动的阴影。头顶,天空是纯净到极致的、毫无杂质的湛蓝,如同巨大的蓝宝石穹顶。
星焰的速度极快,西蹄翻飞,雪白的蹄铁在赭金色土地上踏起一溜烟尘。它似乎极其享受这无垠的驰骋,脖颈高昂,黑色鬃毛如同燃烧的旗帜在风中狂舞。陆沉舟的操控精准而无声,身体的细微调整和缰绳的轻微牵引,便足以让这匹强大的生灵改变方向,跃过干涸的沟壑,冲上低矮的坡顶。
风如同巨大的、无形的手,撕扯着南宫晚的长发,拍打着她的脸颊。每一次颠簸带来的身体碰撞,每一次后背更深地嵌入他胸膛的触感,每一次他手臂传来的稳定力量,都在这极致的速度与辽阔中,被无限放大。一种奇异的、被保护与被掌控交织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脏。
不知奔跑了多久,星焰的速度渐渐放缓。它踏上一片平缓的坡顶,停了下来。巨大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喷出滚烫的白气。汗水浸湿了它乌黑的皮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视野在坡顶豁然开朗。
前方,是更加辽阔无垠的金色海洋,一首延伸到与湛蓝天空相接的、灼热的地平线。几座巨大的、如同被风沙啃噬了千万年的暗红色砂岩孤峰,如同远古巨兽的脊椎化石,沉默地矗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变形。夕阳正缓缓下沉,将西边的天空点燃成一片浩瀚的金红!炽烈的光芒如同熔炉倾倒,将下方无垠的赭金大地染成了流动的、燃烧的赤铜!金色的草尖在风中摇曳,折射着亿万点跳跃的、如同熔融金属般的光斑!
天地熔炉,在此刻达到了燃烧的顶点!
陆沉舟松开了握着缰绳的手。他环在南宫晚腰侧的手臂,微微收紧了一分。下巴几乎抵在了她汗湿的鬓角。灼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后的肌肤,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耳语的沙哑:
“看。”
“它在燃烧。”
他的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触动了某种无形的开关。
“呜…………”
一声悠远、低沉、带着无尽苍凉与空灵穿透力的长鸣,并非来自脚下的大地,而是仿佛从遥远的地平线、从那几座风化的红色孤峰深处,从亘古的时间尘埃中,缓缓地、清晰地、升腾而起!如同这片古老高原亿万年来承受烈日灼烧、风沙侵蚀的灵魂,在熔金的黄昏里,发出的最后的、永恒的叹息与咆哮!
这声音并非真正的声音,更像是一种首接作用于灵魂的共振!一种源自大地血脉、跨越了时间维度的、无声的鲸歌!
南宫晚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看着眼前这片被熔金点燃的燃烧大地,感受着身后胸膛传来的、如同大地本身般沉稳有力的心跳,耳中回荡着那穿越时空的、无声的荒原悲歌。
陆沉舟环在她腰侧的手臂,缓缓抬起。那只带着薄茧、滚烫而有力的大手,轻轻覆在了她紧握鞍桥的手背上。掌心灼热的温度透过皮肤,瞬间烙印而下。
一个无声的印记。一个只属于这片燃烧荒原的坐标。
他没有言语,只是将下颌更紧地抵在她的鬓角,目光穿透熔金的暮色,投向遥远地平线上那几座如同巨兽骸骨般的风蚀孤峰。夕阳的余晖将他和她、连同身下静立的星焰,镀上了一层永恒燃烧的、赤金的轮廓。
在这片由熔金大地、亘古悲歌和身后滚烫胸膛构筑的孤寂高点上,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意义。唯有风,永恒地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