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舟庄园的书房,沉入一片温柔的昏暗中。窗外,南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倒悬的星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深色的樱桃木书桌和厚重的地毯上,投下朦胧而遥远的光斑。空气里,只余下绘图针管笔划过卡纸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陆沉舟坐在书桌后宽大的皮椅里,没有开灯。他隐在窗边光与影的交界处,指尖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雪茄,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映着他深邃而沉静的侧脸轮廓。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文件上,只是长久地、近乎贪婪地锁在不远处那片被一盏低矮的阅读灯圈出的温暖光晕里。
光晕的中心,是林晚。
她盘腿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背靠着宽大的单人沙发。那幅名为“骑士”的领带设计稿摊开在她膝头。她微微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阅读灯暖黄的光线落在她专注的眉眼上,勾勒出纤长的睫毛和挺翘的鼻尖。她的手指纤细而稳定,握着那支深蓝色的针管笔,在深蓝丝绒底稿上,用极细的笔尖,一笔一划地勾勒着荆棘丛中那柄骑士长剑的锋芒。
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力。那些扭曲盘结、充满力量感的荆棘纹路早己完成,此刻,她正用掺了微量金粉的特制墨水,极其耐心地填充、勾勒着长剑的剑身与护手。金色的线条在深蓝的丝绒底色上逐渐显现,如同暗夜中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带着一种刺破一切黑暗的凛然与希望。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笔尖的沙沙声,雪茄燃烧的细微噼啪,以及两人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韵律。陆沉舟静静地看着。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那道新生的疤痕被衣领妥帖遮掩,只有一小段淡粉色的边缘若隐若现。看着她锁骨下方,那处被“荆棘玫瑰”的鸽血红宝石覆盖着的、更隐秘的旧枪伤——那个属于“涅槃”或“夜莺”的烙印。
愤怒、猜疑、被欺骗的刺痛……这些曾如同毒藤般缠绕他心绪的情绪,在这几日无声的凝视和书房里流淌的沉静时光中,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汹涌的东西悄然抚平、替代。他看着她在光晕里,用纤细的笔尖,为他绘制战甲与勋章。那专注的姿态,那眉宇间沉淀的宁静力量,甚至那指尖沾染的点点金粉,都像是一把无形的钥匙,在他心中那座名为“林晚”的堡垒上,又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手中的笔尖,在那柄骑士长剑最锋锐的剑尖处,落下最后一点金芒。她长长地、极其细微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她放下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画稿上那柄在荆棘丛中熠熠生辉的金色长剑。然后,她缓缓抬起头。
视线,毫无预兆地撞进了陆沉舟沉静的、如同深海般的目光里。
他不知何时己悄然走到近前,高大的身影半蹲下来,就在那片暖黄光晕的边缘。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得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个细节都吸入灵魂深处。雪茄的烟雾在他身后缭绕,为他冷硬的轮廓增添了几分朦胧的柔和。
林晚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看着他眼底那片沉静的深海,那里没有了前几日的暴怒与审视,却沉淀着一种她看不懂、却让她心尖发颤的复杂情绪。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放在画稿上的手指。
“画完了?”陆沉舟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在寂静的书房里荡开。
“嗯。”林晚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她垂下眼帘,避开了他那过于深邃的注视,目光重新落回膝头的画稿上。“还…还差最后的署名。”她小声补充道,指尖无意识地着画稿的边缘。
陆沉舟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幅完成的“骑士”上。深蓝的荆棘,金芒的长剑,矛盾而强大的美感扑面而来。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抚过那刚画完、墨迹未干的金色剑锋。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尖一颤。
“Echo Lin?”他低声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猛地抬起头,撞进陆沉舟沉静的眼底,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等待的平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的灯火无声闪烁,书房里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林晚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些被她拼命压抑、试图掩埋在“林晚”这个名字下的过往——伊莎贝拉·莫罗工作室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煎熬与灵光乍现,“荆棘玫瑰”诞生时撕裂般的痛苦与极致的美感,设计稿被剽窃、署名权被剥夺时的愤怒与绝望,以及最终被卷入“涅槃”漩涡、成为“夜莺”的黑暗与挣扎……如同沉船的碎片,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汹涌地撞击着她的记忆堤岸。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Echo Lin”的由来,想解释那些无法言说的黑暗。可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死死堵住,酸涩,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着陆沉舟沉静等待的脸,看着他指腹下那柄她为他绘制的金色长剑,巨大的委屈、恐惧和一种近乎灭顶的、害怕再次失去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如同决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她膝头的画稿上,迅速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模糊了荆棘的边缘。
“沉舟……”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我……我不是故意要瞒你……那些名字……Echo Lin……‘夜莺’……都不是我想要的……” 她语无伦次,试图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它们……它们就像……就像一道道枷锁……把我困在里面……我……”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抽泣让她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的森林里走了太久,终于看到一丝光亮,却害怕那光亮会因为她满身的泥泞和荆棘而熄灭。
陆沉舟的心,被她的眼泪和破碎的话语狠狠揪紧,疼得几乎窒息。他不再等待。他伸出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温柔和力量,一把将她从地毯上捞起,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她的身体冰凉,带着泪水的湿意和轻微的颤抖。陆沉舟的双臂如同最坚固的藤蔓,将她整个身体牢牢禁锢在自己的胸膛上,用自己滚烫的体温去驱散她的冰冷和恐惧。他的下颌抵着她柔软的发顶,灼热的唇贴着她的额角,一遍遍落下滚烫而无声的吻。
“我知道……”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饱含着巨大的心疼和失而复得般的后怕,“晚晚,我都知道……”
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剧烈的颤抖和压抑的哭声。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我不在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在寂静的书房里掷地有声,“我不在乎你是Echo Lin,还是什么该死的‘夜莺’!我不在乎你设计过‘荆棘玫瑰’,还是别的什么见鬼的东西!”
他微微松开一点禁锢,双手捧起她泪痕狼藉的脸,迫使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首视自己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赤红的眼眸。他的目光如同最炽热的烙铁,带着一种要将她灵魂都烙印上的偏执和疯狂:
“林晚!你给我听清楚!”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微微发颤,却带着穿金裂石的力量,“无论你有几个名字,无论你曾经是谁,无论你身上背负着多少枷锁和秘密……”
他猛地低下头,滚烫的唇重重地、带着惩罚般的力道,狠狠吻上她颤抖的、带着咸涩泪水的唇!这个吻霸道、深入、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占有欲,却又在最深处,透着无法言喻的疼惜和绝望的温柔。他仿佛要通过这个吻,将她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名字都彻底吞噬、焚毁!
一吻方休,陆沉舟微微抬起头,滚烫的呼吸交融。他赤红的双眼死死锁着她迷蒙含泪的眼眸,一字一句,如同最庄严的誓言,清晰地烙印进她的灵魂深处:
“你都是我的林晚!”
“是我陆沉舟心尖上,唯一的烙印!”
“是我拼了命,从地狱里抢回来的……”
“——心尖宠!”
“心尖宠”三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重重地砸在林晚早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试图解释的挣扎,在这一刻被这霸道到极致、也温柔到极致的宣告彻底击碎!
她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伸出双臂,死死环抱住陆沉舟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温热的颈窝,放声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释放,带着被彻底接纳的灭顶委屈,更带着一种孤舟终于归港、找到永恒锚点的极致心安!
“沉舟……沉舟……”她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泪水汹涌地浸透了他的衬衫,灼烫着他的皮肤。
陆沉舟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得浑身脱力。他宽大的手掌一遍遍地、极其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避开那道新生的伤痕,动作带着无尽的怜惜。他低下头,滚烫的唇贴着她被泪水濡湿的鬓角,无声地落下一个又一个安抚的吻。
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书房里,相拥的剪影投射在深色的地毯上,被窗外的月光拉得很长很长。那幅名为“骑士”的荆棘领带设计稿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地毯上,金色的长剑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
荆棘仍在,但骑士的长剑,己为她斩开迷雾,指明归途。她是他的林晚,是他心尖上,永不磨灭的烙印,唯一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