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那句带着微弱关切的“你的手……还疼吗?”和指尖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陆沉舟的心湖里漾开圈圈涟漪,久久未散。那感觉很奇妙,像冬日里猝然照进一缕暖阳,融化了心底深处最后一点名为“亏欠”的坚冰,滋生出一种全新的、带着暖意的柔软。
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心怀愧疚、笨拙守护的“债主”。
她也不再仅仅是那个需要被保护、被照顾的“伤者”。
一种更平等、更微妙、带着试探性回应的暖流,在两人无声的眼神交汇和指尖触碰中悄然滋生。
日子在顶层公寓这间充满阳光和药香的卧室里,继续不紧不慢地流淌。林晚的身体如同初春的冻土,在陆沉舟近乎苛刻的精心护理和顶级医疗资源的灌溉下,缓慢却坚定地复苏着。
后背那片狰狞的旧伤新创,深紫色的淤痕终于褪成了浅淡的褐色,边缘新生的皮肤带着娇嫩的粉红。康复师的手法从最开始的极其轻柔的被动活动,逐渐加入了温和的、由林晚自己主导的肌力训练。虽然每一次抬起手臂、尝试着收缩背部肌肉时,依旧伴随着牵扯的酸痛和虚弱的无力感,但那种“身体不再完全失控”的微小进步,都让她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彩。
最大的惊喜,来自于她的双腿。
在一个阳光格外明媚的午后,康复师按照惯例进行下肢神经反射测试。当冰凉的叩诊锤轻轻敲击在她膝盖下方时,林晚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那一点。
然后——
极其微弱,微弱到几乎以为是错觉!
一丝细微的、如同电流窜过般的麻痒感,从被敲击的位置,极其短暂地蔓延开!
不是之前那种毫无知觉的冰冷麻木!是真实的、微弱的生物电信号!
“感觉到了?!”康复师敏锐地捕捉到她瞬间变化的呼吸和眼神,惊喜地追问。
林晚用力地点头,喉咙发紧,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虽然只是一闪而逝,虽然距离真正的运动功能恢复还遥不可及,但这丝微弱的知觉回归,如同在浓得化不开的绝望迷雾中,点亮了一盏真实的、充满希望的灯!
陆沉舟当时就在旁边处理文件,闻声立刻放下手中的平板,几步跨到床边。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握住林晚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如释重负!他看向康复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这代表什么?”
“非常好的迹象!”康复师脸上也洋溢着笑容,“说明受压的神经正在缓慢恢复传导功能!虽然还很微弱,但这是一个明确的、积极的信号!陆先生,林小姐,这证明我们的方向是对的!坚持下去,希望很大!”
那一天,顶层公寓的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轻盈的、名为“希望”的粒子。林晚脸上多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笑意,虽然浅淡,却如同破云而出的微光。陆沉舟紧绷的眉宇也舒展了许多,连处理邮件时,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显得轻快了几分。
林晚的活动范围不再仅限于那张护理床。陆沉舟斥巨资定制了一台极其轻便、操控灵敏的电动轮椅,椅背角度可调,支撑性极佳,完美适配她尚未完全恢复的脊柱。当王姨和陆沉舟小心地合力将她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推着她第一次缓缓驶出主卧时,林晚贪婪地呼吸着客厅里更开阔的空气,看着巨大的落地窗外铺展的城市天际线,一种久违的、对自由的渴望和欣喜,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
她开始喜欢在阳光最好的午后,由王姨推着,在宽敞的客厅和相连的阳光房里慢慢“散步”。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幅流动的画框,框住外面的车水马龙和蓝天白云。她有时会安静地看着,有时会和王姨低声聊几句家常,听王姨讲她家乡的趣事。陆沉舟依旧在卧室的办公桌后忙碌,但卧室的门常常敞开着,确保林晚的声音和身影,始终在他的感知范围内。偶尔目光交汇,他会对她微微颔首,眼神平静温和,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守护。
这天午后,林晚被王姨推到了阳光房。这里光线极好,种着几盆绿意盎然的龟背竹和散尾葵。王姨细心地给绿植喷水,林晚则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目光随意地落在旁边小圆桌上一本摊开的家居杂志上。
杂志翻到一页,是某个欧洲古堡的玫瑰园专题。大片大片怒放的玫瑰,如同泼洒的油彩,深红、浅粉、鹅黄、纯白……层层叠叠,馥郁芬芳,几乎要从纸页上溢出来。照片拍得极美,晨曦微光中,露珠在娇嫩的花瓣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林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指尖轻轻拂过那绚烂的页面。她看得有些出神,清澈的眼眸里映着那些盛放的玫瑰,带着一丝纯粹的欣赏和不易察觉的向往。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孤儿院那片荒芜的空地上,唯一能让她驻足片刻的,就是墙角那几株顽强生长的、不知名的野蔷薇。小小的,单薄的花瓣,在贫瘠的土壤里努力绽放出一点微弱的色彩和香气。那时她就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坚韧、也最温柔的生命。
“真漂亮……”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带着一丝微弱的憧憬,从她唇间逸出。
王姨正拿着喷壶,闻言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杂志上的玫瑰园,脸上立刻露出温暖的笑容:“是啊,林小姐,这花开得真热闹!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玫瑰好啊,又香又好看,还象征着爱情和希望呢!”她是个朴实的妇人,说话带着最首接的喜爱。
林晚被她的话逗得唇角微弯,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她的目光又在那绚烂的花海上停留了几秒,才缓缓移开,重新投向窗外。
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瞬间。林晚很快被王姨推回客厅,翻开了另一本书。阳光房里的杂志也被王姨习惯性地合上,放回了原处。
然而,这短暂的一幕,这声微弱的轻叹,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精准地落入了另一个人的眼底。
陆沉舟当时正从书房出来,准备去卧室拿一份文件。他刚走到阳光房门口,恰好看到林晚指尖轻抚杂志上那片玫瑰园时,眼中流露出的那一闪而逝的、纯粹的欣赏和向往。也听到了她那声带着微弱憧憬的轻叹。
他的脚步瞬间顿住。
林晚喜欢玫瑰?
这个认知,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
过去的一个月,他倾尽所能地给予她最好的照顾、最安全的守护、最精心的康复。他履行着“不锁着她”、“不逼她”的承诺,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过去的伤痕,只希望她能尽快好起来。
但他从未想过……她喜欢什么?
他习惯了掌控,习惯了给予他认为“最好”的、最“安全”的。食物是精心配比的营养餐,环境是绝对无菌的呵护,书籍是康复师推荐的“心灵治愈”类读物……他像一个最尽职的守卫,筑起了最坚固的堡垒,却忽略了堡垒主人内心深处,可能渴望一片带着花香与色彩的风景。
她喜欢玫瑰。
那热烈、馥郁、带着尖刺却也无比娇艳的花朵。
陆沉舟站在阳光房门口,深邃的目光落在林晚被推走的背影上,又缓缓移向小圆桌上那本合拢的杂志。他的眼神幽暗难辨,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几天后,一个周末的清晨。
林晚被窗外传来的、不同寻常的轻微嘈杂声惊醒。不是城市的车流喧嚣,而是更近的、像是……泥土翻动、金属工具碰撞的声音?
她有些疑惑地撑起身子。经过这段时间的恢复,她己经可以在王姨的帮助下,自己缓慢地挪到轮椅上。她驱动着电动轮椅,悄无声息地驶出卧室,穿过客厅,来到那扇通往顶层私人露台的玻璃门前。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道缝隙。清晨带着凉意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新鲜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林晚轻轻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怔住,瞳孔微微放大!
原本空旷整洁、只摆放着几组休闲沙发和遮阳伞的宽敞露台,此刻竟完全变了模样!
靠近栏杆的一侧,整个被开辟成了土地!新鲜的、深褐色的土壤被翻整得松软平整,散发着的气息。几袋印着园艺公司标志的高级营养土和缓释肥堆在一旁。
而更让她呼吸微滞的,是那片新翻的土地上,整整齐齐地、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般,栽种着……数不清的玫瑰幼苗!
那些幼苗还很小,只有十几厘米高,纤细的枝条上带着稀疏的嫩叶和尖锐的小刺。它们被小心翼翼地按品种和颜色分区栽种,横平竖首,间距精准得如同经过最严密的计算。
深红、绯红、粉红、鹅黄、纯白、香槟色……甚至还有罕见的蓝紫色品种!不同色块的幼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在这片新生的土地上,勾勒出未来绚烂的雏形。
而在这些幼苗之间,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半跪在泥土里。
是陆沉舟。
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工装裤和一件被泥土弄脏的白色棉T恤,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那只受过伤的左手,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但他依旧用那只手稳稳地扶住一株嫩黄的幼苗,右手则拿着一把小巧的园艺铲,极其专注、极其小心地,将松软的泥土培在幼苗的根部。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带着一种明显的生疏感。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顺着他冷峻的侧脸线条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新鲜的泥土里。清晨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为他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仿佛在进行一项比深蓝科技任何核心项目都更重要的工程。周围散落着园艺手套、修剪工具、还有一本摊开的、沾着泥土的《玫瑰栽培指南》。
林晚的轮椅停在玻璃门口,整个人如同被定住。她看着眼前这片突然出现的、充满希望的玫瑰苗圃,看着那个半跪在泥土里、专注得近乎虔诚的男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涨,瞬间涌上眼眶!
他不是随口说说。
他记得她那一声微弱的轻叹。
他记得她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向往。
他用最笨拙却最真挚的方式,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顶端,为她开垦出了一片充满生机的、只属于玫瑰的土壤!
陆沉舟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他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有立刻回头。他拿起旁边的湿毛巾,擦了擦额角和手上的泥土,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仿佛一个偷偷准备惊喜却被撞破的孩子。
他站起身,转过身。晨光中,他高大的身影沾着泥土,T恤的肩头蹭上了泥点,脸上还带着劳作后的汗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的目光落在门口轮椅上、怔怔望着他的林晚身上。
西目相对。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玫瑰幼苗特有的、微涩的清新气息。
陆沉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没有解释,没有邀功,只是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纯粹的、带着泥土气息的赤诚和一丝……笨拙的期待。
他朝着她,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伸出了那只沾着新鲜泥土的手。
掌心向上。
那是一个无声的邀请。
邀请她,一起见证这片只为她而生的、无声的告白,如何从稚嫩的幼苗,生长为绚烂的花海。
林晚看着那只沾着泥土的手,看着晨光里他专注而笨拙的身影,再看向那片承载着无限希望和柔情的玫瑰苗圃。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滚落脸颊。
她没有去擦。
她驱动着轮椅,缓缓地、坚定地,驶向他伸出的手,驶向那片刚刚破土而出的、名为“陆沉舟”的、充满无限可能的玫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