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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内，浓重的药草味与松脂冷冽的气息交织，被一盏新添的、散发着温润黄光的牛角灯柔和地驱散了几分角落的昏暗。矮几上，那枚彻底沉寂的冰魄兰晶球静静躺在寒玉底座上，如同最普通的蓝色水晶，再无一丝光华流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冰雪初融般清冽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那是药圃中新生的冰魄雪莲被收敛了气息后，依旧顽强散逸出的、安抚灵魂的微末余韵。
桑桑蜷在厚实温暖的雪熊皮褥里，只露出一个散乱着乌黑发丝的脑袋和小半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如同疲惫的蝶翼，覆盖着眼睑，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青影。呼吸微弱而绵长，眉间那朵光华内敛的冰莲印记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微光，如同沉睡的星辰。
一夜惊魂，净化污血，点化雪莲，收敛气息，最后那精准如神的净化冰针爆发……巨大的心神与力量消耗，如同抽干了她的所有精力。此刻，她沉沉睡去，身体却依旧本能地微微蜷缩着，仿佛在抵御着无形的寒冷。
君墨璃坐在榻边的矮凳上，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影挺拔如松。他并未入睡，也并未处理军务。深邃的眼眸不再有白日里的冰冷煞气或翻涌的惊涛，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专注。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桑桑那只搁在锦被外、手腕上印着清晰青紫指痕的左手上。
那淤痕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是他失控的力道留下的烙印。也是昨夜她倔强挣扎、最后又爆发出惊人力量的见证。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桑桑微弱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里，嘟嘟趴在一团柔软的毛毡上，发出的、极其细微而满足的咕噜声。
君墨璃沾着薄霜的手指动了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缓缓伸出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探向矮几上一个敞开的青玉小盒。
盒内，盛着半盒色泽温润、如同凝脂般的淡青色药膏。这是张老奉上的军中最好的外伤活血散瘀药，名曰“碧玉髓”，取自一种北地罕见的温玉粉末，混合了十几种活血生肌的珍稀草药炼制而成，药性温和却极有效。
指尖沾上一点冰凉的药膏。那沁人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让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垂眸，看着指腹上那点温润的淡青，又抬眸，看向桑桑手腕上那片碍眼的青紫。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将沾着药膏的指尖，轻轻地、近乎无声地，落在了那片淤痕的边缘。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滚烫皮肤的一刹那，沉睡中的桑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眉间那温润的冰莲印记光华流转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丝。
君墨璃的手指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深邃的眼眸紧紧锁着她沉睡的小脸，屏住了呼吸。那翻涌着尸山血海的冷硬心防，在这一刻，被这细微的颤抖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紧张。
首到确认她并未醒来，只是无意识的反应，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打着圈，将冰凉的药膏一点点推开，覆盖上那片淤痕。
动作生涩。僵硬。与他挥斥墨渊、号令千军的杀伐决断判若两人。指尖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仿佛耗尽了巨大的心神。那淤痕周围的皮肤冰冷而细腻，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寒玉般的触感，与他指尖的薄茧形成鲜明对比。药膏的凉意渗透下去，试图化开那皮下凝结的淤血。
他专注地涂抹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仿佛在完成一项比攻城拔寨更艰难的任务。昏黄的灯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将他此刻近乎笨拙的专注与温柔，无声地放大。
不知过了多久，那刺目的青紫终于被一层均匀的淡青色药膏覆盖。药膏散发着淡淡的、混合着草木清香的凉意。君墨璃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药膏的冰凉和她肌肤的微温。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看看桑桑手腕上那层淡青，深邃的眼眸深处，那翻涌的寒潭似乎悄然平静了一瞬。
就在这时——
“呜……桑桑……香香……暖暖……”角落里，沉睡的嘟嘟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梦呓，小爪子无意识地挠了挠身下的毛毡。
这细微的动静打破了帐内的沉寂。君墨璃的目光扫过那团橘黄色的小毛球，又落回桑桑沉睡的侧脸。他沉默片刻，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长长的、沉默的剪影。
他走到矮几旁，拿起那个青玉药盒，盖上盖子。动作依旧沉稳，却不再有之前的僵硬。然后，他走到帐帘边，负手而立。目光穿透厚重的帘幕，望向帐外逐渐被晨曦染亮的天空。
北疆的黎明，清冷而寂寥。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刮过沉寂的营地。帅帐外，赵将军亲自带着数名气息沉凝的亲卫，如同铁铸的雕像，牢牢守护着。他们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黑暗，昨夜药圃的刺杀与神迹，如同沉重的烙印，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帅帐旁不远处，一个临时搭建的、由厚重木栅栏围起的小小苗圃内，那株冰魄雪莲在熹微的晨光中静静矗立，花瓣上的冰蓝光点如同沉睡的星辰，内敛而神秘。
然而，君墨璃的目光并未在这些守卫上停留太久。他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缓缓扫过帅帐周围的地面。昨夜桑桑净化污血、爆发冰针的地方，冻土上覆盖着纯净的白霜，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而在那片白霜的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被净化污血后灰烬覆盖的冻土缝隙里……
君墨璃深邃的眼眸猛地一凝！
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醒目的……冰蓝色泽，正悄然从灰烬中探出头！
不是昨夜残留的冰霜！
也不是污秽的余烬！
那是一株……芽！
一株只有指甲盖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纯净到极致、如同万年玄冰雕琢而成的……嫩芽！嫩芽的叶片极其细小，呈现出半透明的冰蓝色泽，脉络清晰可见，散发着一种微弱却无比精纯的……冰魄气息！更奇异的是，在那嫩芽最顶端，一点极其细微、如同针尖般的……金色光芒，正随着晨曦的照射，若隐若现！
冰魄……金芽？！
君墨璃的心脏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这株嫩芽散发出的气息，与那株冰魄雪莲同源，却又更加纯粹！更带着一丝……连冰魄雪莲都未曾拥有的、微弱却坚韧的……锐金之气？！它是什么？是桑桑昨夜净化污血、点化雪莲时，力量逸散与大地精华结合的产物？还是……某种未知的异变？
就在这时——
“唔……”软榻上，沉睡的桑桑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梦呓般的呻吟。她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随即缓缓睁开。
清澈的左眼带着初醒的茫然，如同蒙着薄雾的琉璃。右眼深处的冰蓝深潭，在睁开的瞬间，如同沉静的寒湖被投入了晨光，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
她的目光先是有些失焦，随即缓缓转动，落在了自己那只被涂抹了药膏、覆盖着淡青色的手腕上。冰凉的药膏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她怔怔地看着那片淡青，又下意识地抬起眼。
目光，撞上了帐帘边那个负手而立、玄色劲装的挺拔背影。
晨光透过帐帘的缝隙，勾勒出他冷硬如刀削斧凿般的侧脸轮廓。寒风吹拂着他额前几缕垂落的碎发。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座沉默守护的山岳，隔绝了帐外所有的寒风与未散的暗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昨夜被守护的安心感和一丝微弱的委屈，悄然漫过桑桑冰冷疲惫的心田。手腕处的冰凉药膏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墨璃……”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轻轻唤了一声。
君墨璃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桑桑脸上。
“醒了？”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冰冷。
“嗯……”桑桑点了点头，抱着锦被坐起身。身体的疲惫感依旧沉重，但精神却清明了许多。她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手腕上那片淡青色的药膏，清凉的感觉让她微微蹙了蹙眉，随即又舒展开。她抬起眼，清澈的眸子望向君墨璃，“药……是你涂的？”
君墨璃的目光在她触碰淤痕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桑桑却清晰地感觉到，帐内那股无形的、沉重的低气压，似乎随着他这声淡淡的回应，悄然消散了许多。一种奇异的、带着冰碴的暖意，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呜！桑桑醒了！”嘟嘟被说话声吵醒，兴奋地从小窝里跳起来，迈着小短腿飞快地跑到软榻边，用小脑袋亲昵地蹭着桑桑垂落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噜声，“饿！嘟嘟饿了！桑桑也饿！”
小家伙的插科打诨，瞬间冲散了最后一丝凝滞的气氛。
桑桑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她伸出那只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揉了揉嘟嘟毛茸茸的小脑袋：“嗯，饿了。”
就在这时，帐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阿飞那张带着巨大殷勤和一丝劫后余生庆幸的脸探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浓郁的米粥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王爷！桑桑姑娘！早膳备好了！热腾腾的雪参小米粥！熬得稠稠的！还有新蒸的奶香馍馍！张老说最是温补！”阿飞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君墨璃微微颔首。
阿飞如蒙大赦，手脚麻利地将食盒放在矮几上，飞快地摆好碗筷，又如同兔子般蹿了出去，生怕多待一秒。
矮几上，热气氤氲。浓稠的雪参小米粥散发着的谷物清香和淡淡的药香，洁白的奶香馍馍蓬松柔软。
桑桑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清澈的左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她掀开锦被，试图下榻。双腿依旧有些虚软，动作带着明显的踉跄。
君墨璃深邃的眼眸扫过她虚浮的脚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走到矮几旁，拿起碗勺。动作依旧是军人的利落沉稳，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慢？他舀起一勺浓稠的、散发着热气的粥，仔细地吹了吹，首到升腾的白雾散去，才缓缓递到桑桑面前。
动作流畅，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桑桑微微一怔，看着他递到唇边的粥，又抬眸看了看他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冷峻侧脸。一股温热的酸涩再次涌上鼻尖。她没有犹豫，微微张开干涩的唇瓣，顺从地含住了那勺温热的粥。
温软、甘甜的米粥滑入喉咙，带着雪参淡淡的药味，瞬间熨帖了冰冷的肠胃，带来一种真实的、活着的满足感。巨大的疲惫似乎也被这温暖的抚慰冲淡了些许。
君墨璃沉默着，一勺，一勺。动作专注而耐心。每一次舀起粥，都会仔细地吹凉，每一次递到唇边，都会停顿片刻，确保她能顺利吞咽。他不再看她，目光似乎落在矮几上的虚空，但那微微垂下的浓密睫毛，却泄露了他此刻全副的心神。
帅帐内，只剩下勺碗偶尔碰触的轻微声响，桑桑吞咽的微弱声音，嘟嘟满足的咕噜声，以及……一种无声流淌的、名为“晨光”的静谧暖意。
昨夜的血腥、刺杀、神迹、污秽、惊惶……都仿佛被这碗温粥的热气驱散，融化在这难得的、劫后余生的晨光里。
桑桑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感受着那熨帖的温度顺着喉咙蔓延至西肢百骸。她眉间的冰莲印记光华温润，右眼深处的冰蓝深潭也缓缓流转，如同解冻的春水。力量依旧在体内沉睡，带着新生的冰冷与浩瀚，但此刻，在这方小小的、被暖意和粥香包裹的空间里，它们显得如此……安宁。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向帐帘的方向。这一次，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帐帘，精准地落在了帐外那片灰烬冻土的缝隙里——那株悄然探出头的、通体冰蓝、顶端闪烁着微末金芒的奇异嫩芽之上。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同源共鸣感，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连接了她的意识与那株小小的冰魄金芽！
她能“看”到它！
感受到它初生的、纯净而坚韧的冰魄气息！以及……那点金芒中蕴含的、一丝微弱却无比锋锐的……守护意志？！
这共鸣感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无比清晰！让桑桑的心跳微微加速。她下意识地调动起一丝新生的冰魄之力，顺着那无形的连接，如同最轻柔的呼唤，悄然传递过去。
嗡！
帐外，那株冰魄金芽顶端那点微弱的金芒，仿佛受到了感应，猛地……亮了一瞬！如同寒夜中骤然点亮的星火！虽然依旧微弱，却充满了回应般的喜悦与活力！
这细微的变化，在晨曦中一闪而逝，却清晰地映入了君墨璃眼角的余光！他递粥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眼眸瞬间锐利如电，猛地转向帐帘方向！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那点金芒己迅速隐去，只留下那株冰蓝剔透的嫩芽在晨风中微微摇曳，仿佛刚才的光芒只是错觉。
君墨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冰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帐帘，落在那片灰烬覆盖的冻土上。他看到了那株嫩芽，也感受到了它散发出的微弱却精纯的气息。他的目光在嫩芽顶端停留了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疑和……更深的凝重。
桑桑也察觉到了君墨璃目光的转向和那一瞬间的凝滞。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右眼中一闪而过的冰蓝微光。她没有解释，只是安静地含住了他再次递到唇边的温粥。
力量在成长。
新的生命在萌发。
而守护的网，也在无声地收紧。
帅帐内，粥香弥漫，暖意融融。帐外，晨光熹微，冰魄金芽在寒风中悄然挺立。新的一天，在北疆这片刚刚经历过风暴的土地上，带着冰露的微寒与希望的曦光，无声地铺展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