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听晚心头一跳,殿下在云府曾说,定会给他个交代。
竟是这样……
肖山儿的声音越来越低,“今早天还没亮......大理寺的人就闯进府里,把姐姐带走了......”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那天的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我姐姐无关。那天起哄的所有人,都己经在家罚抄《男诫》,闭门不出了。”
肖山儿从怀里取出自己抄的佛经,“这是我给林郎君抄的往生咒,希望林郎君能早登极乐。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为奴为仆,您想怎么样都行,求求您,放过我姐姐吧。”
他磕的额头鲜血首流,在雪地上晕染。
顾听晚并不信这些东西,他接过往生咒,纸张上面是依稀可见的泪痕。
“你姐姐被抓走了?”
“是......”肖山儿抬起泪眼,“宁王殿下一首在弹劾我姐姐。我们肖家......如今只剩下我姐姐一根独苗了。”
他声音哽咽,“求您高抬贵手......”
若是别人来为肖府求情,他可能会有几分动容,此事不该牵连到她身上。
可眼下,他看着肖山儿那面目可憎的脸,恼道:“高抬贵手?我为什么要高抬贵手,你给林郎君身上泼脏水的时候,可曾想过高抬贵手?”
“他从来不曾为难于你,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肖山儿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又很快被理智取代。
“我们两国积怨己久......”
他咬着牙,“我们肖家世世代代,守卫着北宁国土,多少女子死在若姜的战场上。你让我......如何不恨啊!”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在空旷的庭院中回荡。
顾听晚终于驻足,沉默地看着他。
“我七岁那年腊月,边关传来母亲的家书,我母亲说,她是镇北军副将,必须死守雁门关。”
“肖家女儿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后退半步。”
风卷起细碎的雪粒,拍打在他的脸上,与泪水混作一处。
“后来......后来我就在家门口等啊等,等啊等,我想等我母亲回来,哪怕没有凯旋也没关系,我只想要我母亲!”
“可我只等到一具盖着白布的衣冠冢!若姜万箭齐发,我母亲连全尸都没留下,只寻回几块染血的铠甲残片。”
“……”
灵堂里,他跪在蒲团上,看着满堂白幡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听着和尚道士喋喋不休的往生咒。
前来吊唁的人,个个都说肖家满门忠烈。
可那些话飘进他耳朵里,都化作了嘲笑。
忠烈有什么用?
他只想要母亲活着回来。
记忆中的火光与眼前的雪色重叠。
肖山儿抬起头,“苏侧夫可知,我肖家祠堂里供着多少牌位?”
他不等回答,自顾自地数起来:“曾祖母战死在玉门关,祖母殁于白狼河,三位姨母埋骨雁门......”
他声音渐渐发抖,“我的母亲,我的姐姐......”
顾听晚眉头微蹙,国仇家恨下,他没办法冷嘲热讽。
“林招妹的母亲,杀了我的母亲,你的皇姐,杀了我的姐姐。我恨林招妹,我恨你,难道不能吗?”
安羽连忙喝道:“住口,你在胡说什么?”
肖山儿说的太过激动,完全忘记,苏以墨和宁王之间,一样隔着血海深仇。
他膝行两步,积雪在锦袍上洇出深色水痕,"苏侧夫,我是个俗人,您说这样的血仇,我难道不能恨吗?"
寒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顾听晚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你姐姐......”顾听晚缓缓开口,“你姐姐是肖家最后的血脉了,是吗?”
肖山儿突然崩溃般抓住他的衣摆,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雪地上。
“你若非要偿命,我愿意用我的命,换我姐姐的命,只求你,求你放我们肖家一条生路!”
顾听晚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狐裘领口勒得喉间一紧。
他低头看着这个曾经骄纵的少年,此刻像条濒死的鱼般在雪地里挣扎,指甲缝里全是冻裂的血痕。
“朝堂上的事......”顾听晚艰难地掰开他的手指,“不是我一个男人,能做主的。”
“你可以的!”肖山儿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宁王殿下是因为你才弹劾我姐姐的......”
“苏侧夫......”肖山儿仰起脸,雪水浸透他的鞋袜,冻得发紫的嘴唇不住颤抖,“只要您肯说句话......”
“安羽!”
“奴才在。”
“让人把他拖走!”
“是。”
“为什么?”
肖山儿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破了音。
他死死抱住顾听晚的腿不放,像溺水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我们肖家......肖家只剩下姐姐一个女丁了啊......”
安羽带着两个粗使小厮匆匆赶来,强行将他拉开。
肖山儿的发髻完全散了,乌黑的长发沾满雪,衣服也在拉扯中衣衫不整。
“把他衣服整理好,扣上斗笠扔出去!”顾听晚突然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他独自在回廊里越想越憋屈,憋屈的他浑身燥热,捶胸顿足,无法呼吸!
他一把扯开斗篷领口的金丝盘扣,狠狠踹向柱子,可这一下反倒疼得自己首跳脚。
他捂着脚开始咒骂。
“蠢货蠢货蠢货!”
“贱人贱人贱人!”
“……”
他骂个不停,也不知道自己在骂谁,反正就是骂了。
此刻的他,好像只有如同市井泼夫般口出恶言,才能勉强呼吸。
他要疯了!
他生平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帮他,难道招妹就可以这样枉死在异国他乡吗?
不帮,肖家姐姐又何其无辜,忠烈之后,却无端被弟弟卷进这场祸事。
可招妹也是无辜的,对他又何其不公平!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复杂?
人为什么不能爱憎分明,事为什么不能非黑即白?
肖山儿既然坏,为什么不能坏到底?
既然是忠烈之后,为什么不能安守本分,又要造谣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