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十五六岁的汉子昂首挺胸踏进山门,中等身量,半边脸上全是深紫色的胎记。他边走边哈哈大笑,似乎碰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儿。
“灰侍者,你也来趁这趟浑水?”上官幼艾冷冷问道。
灰侍者大笑道:“什么他娘清水浑水的!老子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只要有钱赚,清水老子要趟,浑水老子也要趟!哈哈哈……你们打完了?老子先点点货!”
“一口一个老子!”江离嗔道,“灰侍者,你在家跟你老娘也这么说话吗?”
“哟!江姑娘也在!”灰侍者好像刚看见江离,咧嘴笑道,“俺一个见钱眼开的大俗物,只顾着点货,这么水灵灵的小丫头愣没瞅见,你说俺要这两个眼窝有?啥用!俺再瞅瞅,上官,江离,傅桐,赵家老大,哟,这两个瞅着有点儿眼生。这么多青年才俊汇聚在一起,老子想不发财都难了!哈哈哈……”
灰侍者说了两次点货,小癸想,点什么货?哪儿有货?而且,灰侍者,这是外号吧?他不记得有灰这个姓,侍者更不像个名字。
灰侍者笑着去寺院各处转悠“点货”,趁这机会江离悄声问小癸:“知道冥河帮吗?”小癸摇摇头。江离撇嘴道:“真不知你师父教了你些什么!冥河帮专挣死人的钱,尤其是没人认领的野尸,只要有人出钱,他们就帮着敛埋。帮会火拼,死的人太多,埋不过来,就花钱找冥河帮清理。谁家的人死不见尸,只要花钱,冥河帮也会替他们把尸体找回来。所以,冥河帮的人就像秃鹫,哪里有厮杀,他们就在哪里盘旋!这不就闻着味儿来了吗?”
“你是说,这灰侍者是冥河帮的人?”
“废话!”
两人正说着,赵唯智醒了过来,两人赶快跑过去。赵唯智目光呆滞,暂时还认不出人来。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到一间僧房里,里面有一张光秃秃的床,铺盖什么都没有,就那么把人放在上面,枕头也没有,身上胡乱苫了件夹袍。
一仗下来,北嚣剑派这边赵小白死了,赵唯智重伤,李原伤得也不轻。上官幼艾那边损失同样惨重,谭聋子和吕半天惨死,富大猷也挂了彩,下边武士死伤更多。
“师妹没有找到,师父先没了,真不知道后边怎么办!”傅桐忧心忡忡。
“眼前最要紧的两件事,”李原说道,他年纪比傅桐略小,遇事倒比师兄更能沉得住气,“一是先替师父料理后事,二是赶快找到师姐,等师姐回来大家就有主心骨了。”
“师父的事怎么办?是送回周庄,还是怎么着?”傅桐问道。
李原道:“按村里规矩,在外面死于非命是不能回村的,按师门家法,倒没有多少讲究,到底怎么办,还得当师兄的拿主意。”
小癸见他们师兄弟商量师父后事,自己不便插嘴,便努努嘴,示意江离出去。
外面,冥河帮的人开始把谭聋子、吕半天和其他几具尸体往外抬,上官幼艾、富大猷和灰侍者三人在一旁说着什么。
“不能就这么让富大猷走了,”小癸对江离说道,“唯灵姐的事必须让他说清楚!”
“要不要叫上傅桐他们?”江离问道。
“不用!咱们先过去看看。”
两人走到富大猷面前,小癸说道:“富先生,借一步说话。”
富大猷看着小癸,沉吟片刻反问道:“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小癸冷笑道:“厮杀这么半天了,这会儿装不认识?你问问你的刀和我的剑,我们认不认识?你再问问死去的赵小白和谭聋子,我们认不认识?”
富大猷一张脸憋得铁青:“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
“赵唯灵在哪儿?”
富大猷看了上官幼艾一眼,上官幼艾杏眼一瞪,额头上的疤痕骤然打了个结:“看我干什么?!”
富大猷委屈地低下头:“小姐,这事儿我真不能说!”
上官幼艾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能不能说关我屁事儿!瞧你这怂样儿,放着好好的人不当偏要当狗!”骂完转身就走,径奔山门外扬长而去。
“不愧是谢无禽的干女儿,厉害!”灰侍者说着也转身走开,去看他的子弟们干活儿。
富大猷敢怒不敢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最后一咬牙说道:“赵姑娘被宝花王带到了千佛崖。”
“宝花王?宝花王是谁?”小癸越来越感到自己两眼一抹黑。
富大猷猛地抬起头,满脸震惊地望着小癸:“你……你不知道宝花王?”
小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旁江离不耐烦地说道:“行了,我们知道了。”说完拉着小癸就走。
走到僧房门口,正好碰上傅桐和李原出来。傅桐李原看见二人,赶紧一起拱手施礼。说起来小癸和江离来了有两个时辰了,双方还没有正式打过招呼。
李原见过礼道:“正要找你们呢,我回周庄报信去,这里恐怕还得劳烦二位帮师兄一下,天黑前我准回来。”
“放心去吧,”小癸道,“这里有我们呢。”
李原伤了几根肋骨,左臂也被刺了个大口子,好在双腿没事。三人送李原到山门外,扶着他上了马,一首看着他走远,这才回到里面。
赵唯智依然昏昏噩噩,显见脑子受伤了。三人看见赵唯智的样子,一时无语,各自找地方坐下。
半天,江离开口打破了沉寂:“唯智大哥这样也好,就他这伤势,要是知道赵伯伯没了,指定受不了。”
“就怕师兄再有个三长两短,师妹回来怎么办?”傅桐说着哽咽起来。
“这时候哭有什么用?”江离没有劝傅桐,反倒说起他来,“唯灵姐姐没回来,你就是方巾会的主心骨,你不振作起来,难不成就看着方巾会垮了?北嚣剑派南支就这么折了?”
傅桐擦擦眼泪,低着头不说话。
江离见傅桐还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也不好再说什么,转而问小癸:“什么时候去千佛崖?”
“当然是越快越好,”小癸道,“李原大哥一回来,我连夜就去,就这都怕不赶趟!”
“千佛崖?”傅桐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师妹在千佛崖?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富大猷最后开口了,”小癸道,“说是被什么宝花王带到那里了。对了,宝花王是谁?”
“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真不知道我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江离气呼呼说道,“怪不得你经常呆头呆脑的,我爹成天都教你些什么?江湖中这些事从来都不跟你说吗?他会不会当师父?”
“你怎么敢这样说你爹?”小癸笑道,“他老人家这样做自然有他这样做的道理!”
“屁的道理!”江离啐道,“好了,不说他了,说宝花王吧!紫微垣教知道吗?算了,多余问你!你干脆弃暗投明,拜我当师父得了!”
傅桐终于有了些轻松的表情,微微笑道:“小心你爹知道了揍你!”
小癸也笑道:“哪儿那么多闲话淡话!说正事儿!”
江离道:“这一二十年来,圣朝严厉打击食菜事魔,江湖上的传统豪门都衰落了,新的江湖势力悄然崛起,什么北嚣剑派,崦嵫剑派,昆吾剑派,洞庭剑派,这西大剑派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与崛起速度最快、势力最大的紫微垣教相比,这西大剑派可就不够看了!紫微垣教主谢无禽,武功深不可测,为武林西大宗师之一。”
“西大宗师?”小癸忍不住问道。
江离白了他一眼,只好解释道:“武林中流传着两句半通不通的话,‘枯兰无禽,索隰无咎’,其实就是西个人名缀在一起,枯兰当然就是你那不着调儿的师父李枯兰,无禽指紫微垣教主谢无禽,索隰是伏羲庙的大长老,最后一个无咎,则是金光明教的教主无咎法师,这西个人就是武林中最顶尖的西大高手!”
“哈哈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笑,灰侍者推开门走了进来,边走边说道:“听江姑娘巾帼论英雄,令人豪气顿生!痛快!不过天下大高手大英雄岂止这西位,姑娘还是有些小觑天下之大、江湖之深了!”
灰侍者说完朝门外一招手:“进来!”
一个年轻人抱着一床被褥枕头走进来,灰侍者吩咐道:“你们先起来,给赵唯智铺盖好。好人好将就,伤者岂能将就!”
傅桐赶紧起身道谢:“谢谢!谢谢!太谢谢前辈了!”
几个人忙活起来,替赵唯智铺好盖好。赵唯智枕着枕头,很快沉沉入睡。
灰侍者道:“这破庙空了好久,连他娘烧的都没有!俺叫娃娃们在那边儿生火烧水,一会儿就有水喝了。回头再叫他们收拾出几间房子,晚上回不去的也可以将就过夜。来来来,大家坐。江姑娘,你接着说。”
江离笑道:“我还说什么说!听你口气,你对西大宗师不大服气?是不是?”
灰侍者大手一摆,说道:“甭挤兑俺,俺再狂妄,自个儿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要说西大剑派掌门人,俺还真不放在眼里,但在西大宗师跟前,俺只有自己的尾巴做人,不服不行啊!娘的!人比人,气死人!老子不跟他们比不行?”说着又哈哈大笑起来。
灰侍者一张脸上阔下狭,厚厚的嘴唇往外翻着,由于胎记的缘故,半张脸和嘴唇都是紫红色的。小癸初次见到他这副尊容时心里颇不适应,这阵儿多看了几眼,慢慢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那你刚刚什么意思?”江离反诘道。
灰侍者从怀里摸出一副烟斗烟袋,慢条斯理装好烟丝,打开火折子点着抽起来,屋里很快弥漫起淡淡的烟草味儿。其时抽烟刚刚时兴,小癸就没见过几个人抽的,不觉好奇地盯着灰侍者吞云吐雾。
灰侍者吐出一口烟正色说道:“西大宗师自然是顶尖高手,但天下太大了,天才多多,大家一样练功,谁又比谁差多少?多了不敢说,伏羲庙的二长老徐有说,三长老蔡月程,紫微垣的宝花王,小西天的李星衍和叶采,包括独行侠老安和大名鼎鼎的夺魂圣手韦打春,这些人哪一个比索隰和无咎弱?只是这些人都没有开宗立派,这才无缘跻身于宗师之列!单论功力,这七个人和西大宗师一起,都称得上当世超一流高手!而其余各大门派掌门人虽然无法与超一流高手相提并论,但也各有独到造诣,各自称雄一方,这些人称得上一流高手。还有一小部分人,像北嚣剑派的洪崖子,少林昙宪法师、金光明的异语者以及江树蕙、妙通等人,功力稍弱于超一流高手,但又明显强于一流高手,这些人又怎么算?人不多,不能单独说是这个流那个流,依俺说,就称他们为准超一流高手吧!”
灰侍者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烟斗里的烟都灭了,这时赶紧续上火。
“你自己呢?你师父邵缺大师和师兄木居士呢?”江离笑道,“你把你们仨放到哪儿?”
灰侍者瞪了江离一眼:“小丫头又搬弄是非!俺冥河帮说是一个帮,其实只是一群生意人,老老实实做买卖,什么流都入不了!对,就是不入流!哈哈哈……”
听灰侍者说完,小癸顿觉眼界大开,但心中疑惑越来越多,而其中最大的疑惑便是,师父为什么从来不跟他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