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艋”在佛朗机舰队第二轮炮火降临前,发出了垂死的哀鸣。船体在链弹与葡萄弹的金属风暴中剧烈痉挛,木屑与血肉的碎片如同地狱之花在甲板上狂乱绽放。浓稠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与海水的咸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闽家死士披挂的火浣布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如纸,猩红的残布混合着暗红的血肉,将甲板涂抹成一幅狰狞的修罗图卷。主桅断裂的巨响如同巨兽的悲鸣,倒下的桅杆砸碎了最后几架床弩,也碾碎了残存的抵抗意志。
“底舱!信标!” 裴玉清的咆哮穿透了爆炸的余波与伤者的哀嚎,带着被欺骗的滔天怒火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无视肩头深可见骨、正汩汩涌出温热血流的伤口,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撞开挡路的碎木与尸体,朝着通往底舱的狭窄梯口猛冲而去。靳逸!这条毒蛇不仅在图纸上埋下死亡的误差,更在船的心脏处种下了引路的毒瘤!
剧烈的颠簸让他的脚步踉跄,每一次踩踏,黏腻的血浆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意识深处,那股由纪如年传递而来的、指引信标方位的奇异暖流,此刻却变得滚烫而混乱,夹杂着纪如年自身承受的剧痛与强烈的预警——危险!更大的危险正在迫近!菌丝连接传递的不再是清晰的坐标,而是濒临崩溃边缘的灼热警报。
他几乎是滚落般冲下陡峭的楼梯。底舱的空气更加污浊,充斥着货物霉变、海水渗漏以及隐约的、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循着菌丝感知中那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阴冷波动(如同黑暗中的毒蛇吐信),他扑向一堆被厚重油布覆盖的货物。豁口佩刀带着满腔恨意狠狠劈下!油布撕裂,木箱破碎!
一个巴掌大小、由暗沉金属铸造的奇异罗盘状物体暴露出来,其表面并非指向方向的刻度,而是蚀刻着一条首尾相衔的螭龙纹路——陈国皇室的隐秘徽记!此刻,螭龙的双目正散发着幽幽的、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蓝绿色冷光,伴随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滋滋”高频震动声。正是这震动,穿透了船体与海水,如同黑暗中的信使,精准地将“破浪艋”的位置暴露在佛朗机人的炮口之下!
“狗贼!” 裴玉清目眦欲裂,毫不犹豫地挥起佩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信标!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
信标外壳坚固异常,只留下一道深痕,螭龙眼中的冷光却骤然闪烁加剧,那“滋滋”声瞬间变得尖锐刺耳!
冰冷的震动顺着刀柄首刺骨髓,螭龙幽光在视网膜上烙下扭曲的残影。那不是光,是无数冤魂在靳逸袖口金线编织的罗网中无声尖啸!菌丝传递的灼痛骤然加剧,仿佛纪如年的指尖正被这冰冷的毒信一寸寸冻结、撕裂…他能“看”到信标核心深处,一团粘稠如墨汁的恶意能量正在疯狂旋转,贪婪吮吸着船体的每一次震动、伤者的每一声哀鸣,将它们转化为指向毁灭的精准坐标!*
“给我碎!” 裴玉清怒吼,不顾一切地再次举起佩刀,刀尖对准信标核心!
就在这时——
“轰隆!!!”
整个底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从侧面狠狠砸中!剧烈的爆炸和恐怖的金属撕裂声在头顶炸响!佛朗机舰队的第二轮炮击,到了!一发链弹精准地撕开了“破浪艋”脆弱的右舷水线!
冰冷刺骨、带着巨大压力的海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从被撕裂的巨大破口处狂涌而入!浑浊的海水裹挟着碎木、绳索和漂浮的杂物,以毁灭一切的气势瞬间淹没了裴玉清的脚踝、膝盖、腰际!那该死的信标在汹涌的海水中翻滚了一下,螭龙幽光诡异地闪烁,随即被一个涌来的木箱狠狠撞飞,消失在翻腾的浊流深处!
“呃!” 巨大的水压冲击让裴玉清站立不稳,狠狠撞在舱壁上,肩头的伤口被咸涩的海水一激,剧痛钻心。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涌入的海水,瞬间没顶。船要沉了!他猛地呛了一口海水,咸腥味混杂着铁锈和血腥首冲喉咙。
冰冷的海水不再是水,是凝固的、沉重的黑暗沥青,裹挟着无数双由亡者菌丝幻化的惨白手臂,死死拖拽着他的脚踝向下沉沦。肺叶如同被点燃,灼烧的剧痛中,菌丝连接传递来的纪如年的气息骤然微弱下去,像风中残烛,只剩下冰冷海水倒灌船舱的、无限放大的轰鸣…那轰鸣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菌丝断裂的“噼啪”声,如同生命脉络被无情剪断。
求生的本能和一股更强烈的、源自菌丝连接的微弱牵引力,让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憋住一口气,逆着汹涌的灌入水流,拼命向上层甲板挣扎!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划水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冰冷的海水如同无数细针,刺穿着他的神经。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刹那,他猛地撞破水面,剧烈地咳嗽喘息,贪婪地吸入硝烟弥漫的空气。
甲板己是一片末日景象。“破浪艋”严重右倾,船尾正在缓缓下沉。幸存的寥寥数人如同惊弓之鸟,徒劳地试图堵漏或是放下救生小艇。闽江月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阮存绪依旧昏迷。绝望的哭喊和佛朗机舰队重新调整炮口的、令人心悸的机械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医船!是纪先生的医船!” 一个濒临崩溃的水手指着远处的海面,声音嘶哑地尖叫,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裴玉清猛地抬头望去!
透过弥漫的硝烟,一艘明显比战船小得多、船体线条简洁流畅的帆船,正不顾一切地冲破炮火掀起的浪涌,朝着正在下沉的“破浪艋”疾驰而来!洁白的船帆在燃烧的海面与铅灰色天幕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单薄而醒目。船首,一面靛蓝色的蟠龙旗在风中猎猎招展——那是靖海水师的标志,更是此刻黑暗海面上唯一的、象征着庇护与生机的旗帜!
那是纪如年的船!他竟在如此绝境中调头驶向这艘必沉的战舰!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裴玉清的喉咙,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是感动?是震怒?是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惧!他看到了佛朗机舰队侧舷,那些黑洞洞的炮口,正随着医船那面醒目的蟠龙旗,缓缓地、冷酷地调整着方向!西洋炮,专轰医疗旗!靳逸的毒计一环扣一环,不仅要毁灭“破浪艋”,更要掐灭这海上最后的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