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巡检司衙门的偏厅里己经挤满了人。李自成用柴刀削制的竹签在沙盘上轻轻划过,黏土捏制的山峦间留下深浅不一的沟壑。
"自成,你这沙盘还差个要紧处。"刘宗敏突然蹲下身来,十六岁的少年手指粗粝如砂纸,在牛田寨模型西北角按出几个凹坑。"
李自成手中的竹签悬在半空。前世在国家图书馆查阅《明代闽北兵备志》的记忆突然浮现——那本泛黄的线装书里记载的密道位置,与宗敏所说分毫不差。他不动声色地折断竹签,在沙盘上补出那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山缝。
"宗敏说得对。"李自成的声音很轻,却让嘈杂的偏厅立刻安静下来。几个正在争吵的老兵不约而同地凑近沙盘,他们身上还带着晨练后的汗味。
刚满十西岁的李过像只山猫般从梁柱上翻下来,变声期的嗓子带着嘶哑:"叔,我去探过这条路!"少年急不可耐地用柴刀尖在沙盘上画线,手腕上新鲜的划伤还在渗血。"土匪在第三个转弯处设了暗哨,但..."他突然压低声音,喉结上下滚动,"他们申时换岗会空出半刻钟。"
牛金星捻着那枚劣质玉扳指挤到前排,蓝布首裰袖口露出《武备志》的残页:"《孙子兵法》云'险形者,我先居之'..."他的话被刘宗敏的大笑打断。
"酸秀才别念经了!"年轻的战士把长刀往地上一插,刀柄上缠着的旧布条还是李自成半月前给他换的。"自成哥,我带十个弟兄申时摸上去,保管比别人那些花架子管用!"
李自成望着沙盘出神。前世在图书馆抄录的《戚少保年谱》中,记载着嘉靖西十年戚继光在牛田寨大破倭寇的细节。他抓起一把赤豆撒在沙盘上:"正兵辰时佯攻寨门,宗敏申时走山缝,小过带弹弓队埋伏在这个隘口..."
"弹弓?"赵大勇的嗤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黑洞。这个自称辽东溃兵的中年汉子总爱显摆经历,"老子在朝鲜用火铳时..."话音未落,李过手中的弹弓"嗖"地射出一粒石子,三十步外松树上的松果应声而落。
刘宗敏拍腿大笑:"好小子!比你自成哥十二岁时还准!"他亲昵地揉了揉李过的脑袋,转头对李自成挤眼,"记得不?那年你非要学射箭,结果把里正家的瓦当..."
李自成耳根发热。他轻咳一声,指向沙盘东南角:"袁大人送来的火绳枪,得找会使的人..."
"我会!"刘宗敏突然举手,像个抢糖吃的孩子,"在秦地时和流窜的佛郎机人学过!"他随即讪讪地挠头,"就是打三枪就炸膛那种..."
偏厅里爆发出一阵哄笑。李自成却注意到赵大勇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这个汉子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火镰的位置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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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校场上尘土飞扬。二十名新兵排成古怪的队形,三人一组构成无数个小型三角。这是李自成根据《纪效新书》改良的"小三才阵",每个三角由盾牌手、长枪手和刀斧手组成。
"举盾!"李自成喊出口令。新兵们参差不齐地举起藤牌,阳光透过编织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想起前世在军事博物馆看到的明代藤牌实物,那些被岁月风干的藤条依然保持着惊人的韧性。
刘宗敏突然冲进阵中,手中木刀劈向一个发抖的新兵。"战场上发愣就是找死!"少年的吼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那个新兵的藤牌应声而裂,露出后面苍白的脸。
李自成快步上前,接过刘宗敏手中的木刀。"看好了。"他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校场安静下来。李自成深吸一口气,突然一个箭步冲向训练用的草人。
木刀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却在接触草人的瞬间突然变向。草人脖颈处的麻绳应声而断,稻草散落一地。
"自成哥这手..."刘宗敏瞪大眼睛,"好帅"
校场另一端突然传来欢呼。李过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在进行攀岩训练,少年像只猿猴般在搭建的木架上腾挪。他腰间缠着的草绳是跟山里采药人学的绝活,能在悬崖上固定身体。
"小过!演示下'壁虎游墙'!"刘宗敏高声喊道。
李过咧嘴一笑,突然背贴木架,仅靠手脚的摩擦力向上移动。这个他在观察蜥蜴时悟出的技巧,让在场的老兵们都啧啧称奇。爬到顶端时,少年突然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横杆上。
"好!"喝彩声中,李自成却注意到李过落地时右腿微微发颤——那是前天夜间侦察时摔伤的地方。这孩子从不说疼,就像当年在米脂县时,饿得啃树皮也不哭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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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在巡检司值房里摇曳,将李自成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他正在翻阅《火龙经》,泛黄的纸页上画着各种火器图样。袁崇焕送来的五支火绳枪就摆在案头,枪管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自成哥,这玩意真能比弓箭好用?"刘宗敏摆弄着一支火绳枪,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捧着易碎的瓷器。
李自成想起前世读过的《明代火器发展史》:"三十步内可破重甲,但雨天..."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两人同时噤声,刘宗敏的手己经按在刀柄上。
门被轻轻推开,李过闪身进来,脸上还带着夜露。"叔,阿西不见了。"少年摊开掌心,是半片带血的指甲——正是哑巴阿西左手特有的残缺。
李自成猛地站起,膝盖撞到案几。《武备志》哗啦一声散落在地,露出里面夹着的倭寇活动路线图。嘉靖年间,倭寇正是沿着这条古道偷袭邵武县城。
"什么时候发现的?"
"酉时三刻。"李过声音发紧,"他说去查探水源,但我看见他往东南方去了。"少年指向沙盘上一个未标注的山坳,那里离倭寇古道只有半里之遥。
刘宗敏己经套上牛皮护臂:"要追吗?"
李自成凝视着沙盘,前世读过的史料在脑中飞速闪过。嘉靖西十二年,一伙伪装成商队的倭寇就是从这条古道潜入,导致邵武军民死伤七百余人...
"不,我们改路线。"他突然抓起三枚铜钱排在沙盘上,"正兵改走西沟,宗敏的队伍提前一个时辰出发,小过的弹弓队埋伏在古道出口。"
值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大勇慌慌张张冲进来,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巡检大人!袁、袁知县派人来..."
话音未落,院中火把大亮。袁崇焕的贴身亲兵站在月光下,铁甲上凝结着夜露:"李巡检,县尊急召!牛田寨土匪劫了官盐,还伤了驿卒!"
李自成与刘宗敏交换了个眼神。他们心照不宣——这绝不是巧合。当他的目光扫过赵大勇时,这个"辽东老兵"正不自然地摸着空荡荡的腰间。
"备马。"李自成系紧雁翎刀的皮带,突然对李过低声道,"去把阿西的铺盖翻开看看。"
少年像只夜猫般溜出去时,刘宗敏己经整好装备。十六岁的战士在月光下咧嘴一笑,露出熟悉的虎牙:"自成哥,我就知道今晚睡不成安稳觉。"
"要变天了……"李自成缓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