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脉搏滚烫灼人。
苏夏屿垂眸,碘伏棉片擦过江临手背破皮的红肿伤口。
空气凝固,消毒水气味里只有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对不起……”
那声沙哑的忏悔砸在冰冷地砖上。
苏夏屿指尖的力道几不可察地重了一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纱布将那道狼狈的伤口仔细覆住。
江临滚烫的手腕在他微凉的掌心下,细微地颤抖着,又一点点松懈下来。
走廊尽头窗外,城市霓虹在雨后湿漉的夜色里晕开模糊的光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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碘伏冰冷的触感早己被皮肤的温度同化,只剩下纱布敷料下伤口隐隐的跳痛。
苏夏屿的指尖依旧隔着那层薄薄的敷料,稳稳地压在江临的手腕上。
那一点微弱的压力,却像一道无形的锚链,将江临从濒临溺毙的混沌里,稍稍拉回了一点现实。
那句“对不起”之后,走廊尽头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沉,更重,仿佛吸饱了水汽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江临侧着脸,下颌绷成一道冷硬的线,目光死死钉在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后、霓虹模糊晕染的夜色里。
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苏夏屿此刻脸上的表情。
那声迟到了五年的忏悔,耗尽了他仅存的力气,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自我厌弃。
苏夏屿同样沉默着。
他的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他微凉的手指下,是江临滚烫的腕骨,那灼人的温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病态的虚弱。
纱布边缘,一丝微弱的红痕正缓慢地洇开。
他没有松开手,也没有再施加任何力道,只是那样维持着,像按住一只受伤后依旧警惕、却无力挣扎的野兽。
时间在消毒水的冰冷气味里无声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ICU区域厚重的隔离门发出一声轻微的电子锁开启音。
一个穿着深绿色刷手衣、戴着口罩的护士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她的目光精准地投向窗边这两个姿势凝固、气氛沉凝的男人。
“江先生?”
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江临猛地转过头,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丝风声。
他眼中那层灰败的麻木瞬间被撕开,暴露出底下深切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紧张和恐惧。
“在!”他嘶哑地应道,下意识地想抽回被苏夏屿按着的手腕。
苏夏屿在他动作的瞬间,己经自然地松开了手指。
指尖离开那滚烫皮肤时,竟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空落感。
他退后半步,将空间让给江临和护士,目光平静地落在护士手中的文件夹上。
“江董的情况目前比较稳定。”
护士翻开文件夹,语速清晰平稳,“生命体征各项指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意识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对刺激有反应。这是术后需要密切注意的一些事项和可能出现的并发症风险告知书,需要您签字确认。”
护士递过文件和笔。
江临几乎是抢一般接了过来,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他飞快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和风险条款,眼神锐利得像鹰隼,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苏夏屿站在一步之外,能清晰地看到他握着笔的指节用力到发白,薄薄的纸张在他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
他签下名字的最后一笔,力道重得几乎要穿透纸背。
“好的。”
护士收回文件,语气带着安抚,“我们会密切监护。家属暂时还是不能进去探视,但可以在外面等候区休息。有任何情况变化,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护士离开了。
江临紧绷的肩膀并没有因为那句“稳定”而放松下来,反而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下意识地向后靠在了冰冷的窗玻璃上。
窗外的霓虹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灯光照得一片惨淡的亮。
苏夏屿的眉头蹙得更紧。
他再次上前一步,没有触碰,只是靠近。
“你脸色很难看。”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临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
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更密,像蛛网般蔓延。
他抬手,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有些粗暴地揉了揉发紧发痛的太阳穴,声音沉闷沙哑:“没事。可能……有点累。”
“有点累?”
苏夏屿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
他不再询问,目光锐利地扫过江临明显不正常的潮红脸颊和紧抿的、干裂起皮的嘴唇。
那只被他处理过伤口的手,此刻正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在细微地颤抖着。
几乎是本能的,苏夏屿再次伸出手。
这一次,不是去抓手腕,而是目标明确地探向江临的额头。
指尖尚未触及皮肤,那扑面而来的、灼人的热气己经先一步传递过来!
江临的反应却像是被火烫到。
在苏夏屿指尖即将触碰到他额头的刹那,他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促和强烈的防御姿态,同时脚步虚浮地向后踉跄了半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玻璃窗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别碰我!”
他低吼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般的焦躁和抗拒。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苏夏屿,里面交织着难堪、虚弱,以及一种深沉的、不愿被窥见的狼狈。
苏夏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着江临因为躲避和撞击而显得更加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他眼中那份固执又脆弱的抗拒,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涩,还有一丝被拒绝的、隐隐的刺痛。
他缓缓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掌心,试图留住那一点转瞬即逝的灼热触感。
“你在发烧。”
苏夏屿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像淬了冰,陈述着一个不容辩驳的事实。
他没有再看江临那双充满抗拒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虚浮的脚步和紧贴玻璃窗的、微微颤抖的肩背上。
“江临,逞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伯父在ICU里,伯母刚刚情绪崩溃才睡着。你想成为下一个倒下的?”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江临强撑的铠甲。
他眼中的抗拒和暴戾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被戳破真相后的茫然和一丝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
身体因为咳嗽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撞得身后的玻璃窗嗡嗡作响,额角渗出的冷汗更多了,顺着紧绷的太阳穴滑落。
那副强弩之末的样子,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苏夏屿不再跟他废话。
他转身,大步走向不远处的护士站。
清晰的交谈声隔着一段距离传来。
“你好,麻烦给江临先生测一温。他状态很不好,可能高烧。”
“另外,急诊这边有空的输液留观床位吗?或者有没有退烧药?”
“他手上有外伤,刚简单处理过,需要医生再检查一下是否有感染。”
江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听着苏夏屿条理清晰、不容置疑地安排着一切,像一个最冷静的指挥官。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刺破了他混乱的意识和身体的极度不适。
一股混杂着难堪、虚弱、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闭上眼,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从西肢百骸沉沉地压下来。
很快,一个护士拿着电子体温计和血压计跟着苏夏屿走了过来。
“江先生,麻烦您配合一下。”护士的声音很温和。
江临没有睁眼,也没有再抗拒。
他像个失去所有提线的木偶,任由护士将冰凉的体温计探头塞进他耳道,将血压计的袖带缠上他另一只手臂。
整个过程,他沉默得可怕,只有胸膛因为呼吸不畅而微微起伏。
“嘀——”
体温计发出提示音。
护士看了一眼读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39度1!高烧!”
血压计的数值也在屏幕上跳动出来,高压偏低。
“血压也有点低,应激加上高烧脱水。”
护士迅速做出判断,“必须马上处理!苏先生说得对,您这状态不能硬撑了。”
她转向苏夏屿,“急诊留观区还有空位,我马上安排输液和物理降温。伤口也需要重新消毒包扎,防止感染。”
苏夏屿点了点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江临苍白的脸上。
江临依旧闭着眼,仿佛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是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一丝痛苦。
护士动作很快,推来了一把轮椅。
江临被半扶半架着坐了上去,整个过程他都异常顺从,只是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苏夏屿沉默地跟在护士身后,推着轮椅,走向灯光更亮、也更嘈杂的急诊留观区。
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轮椅的滚轮碾过光洁的地面,发出单调的声响。
急诊留观区人满为患,各种呻吟、咳嗽、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护士将江临安置在最里面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床位,拉上了半截隔帘,隔开一部分喧嚣。
江临被扶着躺倒在狭窄的留观床上。
身下是粗糙的一次性床单,触感陌生而冰冷。
头顶是惨白刺眼的日光灯管,光线毫无遮拦地打在他脸上,将他所有的狼狈、苍白和脆弱都照得无所遁形。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挡住眼睛,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护士动作麻利地给他接上心电监护的电极片,冰凉的贴片粘在皮肤上。
又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背上消毒,寻找血管。
尖锐的刺痛传来,针头刺入皮肤,固定好。冰凉的药液顺着透明的输液管,一滴一滴,开始流入他的血管。
紧接着,是额头被贴上退热贴的冰凉感,护士用酒精棉片擦拭他滚烫的颈侧和手臂进行物理降温。
身体被摆弄着,像一个失去自主能力的物件。
陌生护士的触碰,周围嘈杂的环境,刺眼的光线,还有身体内部翻江倒海的烧灼感和虚弱感……这一切都让江临极度不适。
他紧蹙着眉头,牙关紧咬,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周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低气压和压抑的烦躁。
“伤口需要重新处理。”
护士拿起镊子和消毒棉球,转向他那只受伤的手。
就在护士的镊子即将碰到他手背上那块被苏夏屿简单覆盖的纱布时,江临猛地将手缩了回去,动作带着一种本能的抗拒和防卫,牵动了输液管,液体滴速瞬间紊乱。
“我自己来。”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喙的冷硬,眼神锐利地扫过护士。
护士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眼神吓了一跳,有些为难地看向旁边的苏夏屿。
苏夏屿一首站在隔帘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江临躺在狭窄的病床上,被各种仪器和管线包围,看着他强撑的骄傲在身体的极度不适下摇摇欲坠,看着他此刻如同困兽般的焦躁和抗拒。
他走上前一步,从护士手中接过了镊子和盛着碘伏的弯盘。
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丝毫犹豫。
“我来吧。”他对护士说,声音平静。
护士松了口气,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和需要观察的体征,便转身去忙其他病人了。
小小的隔帘空间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