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己从淅沥沥的低语,变成了瓢泼的嘶吼。
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屿岸”巨大的落地玻璃,发出密集而沉闷的撞击声,模糊了外面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只留下一片扭曲晃动的光斑。
咖啡馆内,暖黄的灯光显得格外珍贵,将一室咖啡暖香烘托得如同隔绝风雨的孤岛。
林晓晓早己下班回家。
吧台后,只剩下苏夏屿一人。
他正低着头,用一块柔软的白色细绒布,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只手工捶打的黄铜咖啡量勺。
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神情平和,仿佛外面喧嚣的暴雨只是遥远背景里的白噪音。
江临坐在离吧台不远处的角落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早己凉透的美式。
他本该离开的。
苏夏屿没有留他,甚至在他刚才起身时,平静地提醒他雨很大。
可他的脚像生了根,黏在这温暖干燥的地板上。
视线无法从那个清瘦的背影上移开,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近在咫尺的宁静,仿佛多停留一秒,就能将过去五年蚀骨的寒冷驱散一分。
然而,这份强行维持的平静,被突兀响起的手机震动狠狠撕裂。
嗡——嗡——
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刺眼,来电显示跳动着两个字:江振海。
江临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头被强行从休憩中拽醒的猛兽。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吧台——
苏夏屿擦拭量勺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但江临清晰地感觉到,那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宁静氛围,被这个冰冷的来电名字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股冰冷的烦躁和戾气猛地从心底窜起。江临猛地抓起手机,动作带着压抑的粗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立刻接听,任由那刺耳的震动在相对安静的空间里固执地鸣响,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贪婪与奢望。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身,大步走向咖啡馆深处通往后面小仓库的狭窄通道。
“喂。”
他接起电话,声音压得极低,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尚未散尽的戾气和一种面对敌手时才有的、刻入骨髓的冷硬。
电话那头传来江振海威严而略显不满的声音,穿透雨声和电流:“在哪?赵董那边临时改了行程,明晚的会面提前到今晚十点,就在云顶会所。对方胃口不小,方案细节你亲自过来敲定,别让下面的人去糊弄。半小时后,司机会到你公寓楼下接你。”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的安排。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江临刚刚被咖啡馆暖意捂热了一角的心上。
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
他的时间,他的意愿,在庞大的家族利益面前,轻如尘埃,必须随时待命,精准调度,不容差错。
一股暴虐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为怒吼。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下颌线绷紧如刀锋,握着手机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怒火被强行压入深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疲惫。
“……知道了。”
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砂纸摩擦过喉咙。
没有反驳,没有质疑,只有认命般的妥协。
这五年,他早己习惯了这种被无形巨手操控的窒息感。
挂断电话,狭小的通道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暴雨的咆哮。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面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渗入皮肤,激得他微微一颤。
他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揉搓着自己的眉心,仿佛要将那里面翻腾的烦躁和无力感硬生生碾碎。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通道墙壁上挂着的一小块软木板。
上面钉着几张便利贴,记录着咖啡豆的库存日期,还有……一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的边缘微微卷曲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照片里,是苏夏屿。
背景似乎是某个音乐节喧嚣的现场,人潮汹涌,彩带飞舞。
但照片的焦点,却是苏夏屿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
他正皱着眉,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左耳,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被巨大声浪冲击到的痛楚表情。
他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挡在身前,姿态带着一种脆弱的不适感。
江临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照片上,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狭小的通道,也照亮了江临骤然惨白的脸。紧随而来的炸雷,仿佛就劈在头顶,震得整个空间都在嗡嗡作响。
这一声惊雷,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刻意尘封、锈死的门!
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记忆如同失控的洪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也是这样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地点,却是冰冷空旷、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私立医院顶层VIP病房。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在暴雨中扭曲模糊。病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监测仪器发出的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如同催命符。
江临的母亲,那个曾经优雅从容的女人,此刻脸色灰败地躺在宽大的病床上,氧气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眼睛紧闭着,眼窝深陷,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床边,站着江临的父亲江振海,还有几位神情凝重、西装革履的家族叔伯。
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
“阿临,”江振海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江临心上,“你母亲的情况,你看到了。医生说,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她最大的心病是什么,你很清楚。”
江临背对着病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面向着窗外疯狂的暴雨。
他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抵御心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窒息感。
他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个苏夏屿,”江振海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如刀,“你们这样下去,只会把你妈彻底逼死!你难道要看着她最后的日子都活在痛苦和耻辱里?让整个江家成为圈子里的笑柄?”
“耻辱?”
江临猛地转过身,双眼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声音因为压抑到极致而嘶哑颤抖,“我和他在一起,有什么耻辱?!”
“住口!”
旁边一位年长的叔伯厉声呵斥,眼神锐利如鹰,“江临!你姓江!你以为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私情,只是你自己的事?你妈为什么躺在这里?就是因为你!因为你执迷不悟,让她在那些太太圈里抬不起头!让她被人指指点点!她一辈子的体面,都被你毁了!”
“体面?呵……”
江临喉咙里发出低哑的、近乎破碎的笑声,带着浓重的嘲讽和绝望,“体面比她的命还重要?比我……比我的……”
后面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痛苦的呜咽。
他看着病床上母亲那枯槁的容颜,想起她曾经温柔的笑脸,心脏像被无数根钢丝狠狠勒紧、切割。
“阿临,”江振海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瞬间苍老十岁的疲惫,却也更显冷酷,“算爸求你。放手吧。不是为了江家的脸面,是为了你妈能安安心心……走完最后这段路。难道你要她死不瞑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