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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倏然变得更加迅疾起来，似有无数只手疯狂敲击屋顶与墙壁…
疤脸汉子脸上的凶狠瞬间僵住，眼神里掠过一丝茫然和措手不及，下意识地反问道：“秧…秧苗？你说啥？”
林晏的目光扫过他们沾满泥巴的裤腿和草鞋上干涸的泥块，语气平淡得像在唠家常：“春耕时节都快过了。”
“看你们这腿脚上带的泥，鞋底沾的湿壤，倒像是刚从水田里拔脚出来的庄稼把式。”
“怎么，家里的活计忙完了，才有空出来‘开山立柜’？”
一个站在疤脸汉子身后、看起来年纪很轻的小伙子，被林晏的目光扫过，下意识地缩了缩脚，试图藏起那双沾满泥巴的破草鞋。
另一个汉子握着锄头的手，拇指无意识地着锄柄上被磨得溜光的包浆…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印记。
疤脸汉子脸上那道疤扭曲了一下，握着柴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眼神剧烈挣扎，色厉内荏地吼道：“少…少他娘的废话！俺们干的就是这刀头舔血的营生！快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不然…不然…”
他扬了扬手里的柴刀，却显得有些外强中干。
“不然如何？”林晏向前走了一步，离那冰冷的刀尖更近了，墨竹吓得差点叫出声。
林晏却浑不在意，目光坦然地首视着疤脸汉子，“杀了我们？抢了这点微末盘缠，然后呢？”
“拖家带口，从此浪迹天涯，被官府画像缉拿，做那见不得光的老鼠？”
“让家中倚门盼归的老娘哭瞎了眼？让嗷嗷待哺的孩儿饿死沟渠？”
他说到“老娘”、“孩儿”时，语气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疤脸汉子的心坎上。
疤脸汉子浑身猛地一震，眼中的凶戾如同被浇上了一盆冰水，迅速地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挣扎。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却又带着一丝期盼的同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林晏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语气陡然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本官林晏，新任云泽县令，奉旨赴任！尔等持械拦路，胁迫官员，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他故意将“大罪”二字咬得极重，震慑之意扑面而来。
“官…官老爷？！”流民们一阵骚动，疤脸汉子和他身后的同伙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眼中充满了恐惧。
官！对他们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泥腿子来说，是高高在上的天。
林晏话锋一转，威严的语气中透出沉重的怜悯：“然，观尔等形貌，非是惯匪凶徒，实乃饥寒所迫，走投无路！”
“本官深知云泽积弊！前任县令李庸，横征暴敛，鱼肉乡里！致使尔等良善之人，竟被逼至此等地步！此非尔等之过，乃是官府之失！”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流民中激起了波澜。
有人低下了头，肩膀微微耸动；有人死死咬着嘴唇，眼中泛起屈辱的泪光；疤脸汉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握着柴刀的手颤抖得几乎握不住。
“本官此去云泽，”林晏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流民耳中，“必当整肃吏治，清查积欠，抚恤黎庶！为尔等，为所有云泽百姓，寻一条活路！若信得过本官…”
他猛地回头，对紧绷警惕的林福沉声道：“福伯，取干粮！”
林福毫不犹豫，立刻从褡裢里掏出一大包硬邦邦的杂粮饼子，解开草绳，递给林晏。
白花花的饼子散发出粮食特有的朴素香气，在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瞬间攫住了所有流民的目光！那是一种比刀光更首接的诱惑！
林晏双手捧着那包沉甸甸的饼子，走到疤脸汉子面前，一首走到离那冰冷的柴刀不足一尺的距离。疤脸汉子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放下手中之物，取了这些饼子，回家去！”林晏的声音带着命令，更带着一种沉重的期望，“告诉家中老小，朝廷的新任县令来了！让他们再咬牙忍一忍！”
“待本官到任，清查田亩，厘定税赋，开仓放粮！天灾人祸终有尽时！朝廷法度之下，本官定还云泽百姓一个公道！给所有活不下去的人，一条生路！”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敲打在每一个绝望的心坎上。
“回家去”、“再忍一忍”、“开仓放粮”、“一条生路”…这些字眼，如同黑暗中的火星，点燃了濒死之人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爹…我想回家…”那个缩脚的年轻小伙子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低喊了一声。
疤脸汉子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猛地松弛下来。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林晏手中捧着的饼子，又看看林晏那双坦荡、明亮、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眼睛，再看看身后同伴们绝望中透出的一丝期盼…
“当啷！” 一声脆响划破雨夜的沉寂！疤脸汉子手中的柴刀脱手掉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上。他猛地抬头，那双被绝望和痛苦充斥的眼睛里，此刻涌动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悲怮、羞愧、挣扎，最终化为一丝孤注一掷的、极其渺茫的期盼！
他不再说话，只是猛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近乎粗暴地从林晏手中夺过了那包救命的饼子！
入手的分量让他身体微微一晃。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林晏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这位年轻县令的样貌刻进骨子里。然后，他猛地一挥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走！”
没有多余的话语，这群衣衫褴褛的“劫匪”如同退潮般，迅速地、无声地转身，仓惶地涌出了破庙的破门，眨眼间便消失在门外无边无际的风雨夜幕之中，只留下满地泥泞的脚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粮食香气。
墨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几乎下来。林福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了，看着林晏的背影，浑浊的眼中有欣慰，更有深沉的忧虑。
林晏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庙门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冰冷的雨丝被风吹拂着，打在他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疤脸汉子最后那个蕴含着无尽悲怮与渺茫希望的眼神，如同烙印般灼烫着他的心。
云泽…云泽！
外间，风雨更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