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屯的狗,今夜叫得格外凄惶。杨队长、李铁栓带着栓柱和七八个精壮民兵,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了青龙河畔那片吞噬了星光的无边芦苇荡。夜风掠过,一人多高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如同无数窃窃私语的声响,更添几分渗人的鬼气。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腐烂植物的味道,脚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淤泥,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陷阱上。手电筒的光柱被稠密的苇丛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照亮眼前巴掌大的地方,更远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散开!三人一组!间隔十步!眼睛给我瞪大喽!留意拖痕、脚印,还有……草鞋!” 杨队长压低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在压抑的黑暗中传递。他手里的驳壳枪机头大张,枪口警惕地扫视着前方晃动的苇影。李铁栓紧随其后,那根油亮的枣木顶门杠此刻成了探路的拐杖和御敌的武器,每一次插入泥沼都带起沉闷的咕嘟声。栓柱端着步枪,枪托抵着肩窝,年轻的脸上混杂着对战友石头牺牲的悲愤和此刻高度紧张带来的煞白。周春妮也执意跟来了,她一手紧紧攥着镰刀,一手拿着从磨坊后捡到的那只破草鞋,像只警惕的小鹿,目光在摇曳的苇秆间梭巡。小栓那孩子惊恐的脸和可能的遭遇,像巨石压在她心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搜寻中缓慢爬行。除了风吹苇叶的沙沙声和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搅动泥水的哗啦声,芦苇荡死寂一片。手电光偶尔惊起几只夜栖的水鸟,扑棱棱的翅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每次都引得众人心头一紧,枪口下意识地抬起。
“这边!” 周春妮突然低呼一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蹲下身,手电光照着一处被压倒的芦苇丛。湿漉漉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几道拖拽的痕迹,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模糊不清的光脚丫印!“是小栓的!肯定是他挣扎时蹬掉的!” 春妮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死死抠着那只破草鞋。
痕迹指向芦苇荡深处,那片靠近黑石峪方向、更加幽深莫测的水域。
“追!” 杨队长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众人沿着拖痕,小心翼翼地推进。气氛愈发凝重,仿佛每一步都可能踏进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李铁栓将顶门杠横在身前,全身肌肉紧绷。
就在他们追踪的痕迹没入一片水洼边缘时,异变陡生!
“嗖——!”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黑暗!
“小心!” 李铁栓反应极快,猛地将身侧的周春妮往旁边一推!一支淬了毒的弩箭擦着春妮的胳膊,“哆”地一声狠狠钉在她身后的苇秆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
“有埋伏!隐蔽!” 杨队长厉声大吼,同时手中的驳壳枪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砰!砰!”就是两枪!子弹钻进稠密的芦苇丛,激起一片碎叶。
枪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芦苇深处瞬间爆发出密集的火光!
“砰砰砰!”“哒哒哒!” 步枪和花机关(冲锋枪)的嘶吼骤然响起!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射过来,打得众人藏身的芦苇丛噼啪作响,碎屑纷飞!泥水西溅!
“钻山豹!是钻山豹那狗日的!” 栓柱眼尖,借着敌人枪口的火光,看到了那个独眼在黑暗中闪烁的凶光!他身边,还有几个影影绰绰的黑影在芦苇丛中快速移动、射击。
“打!” 李铁栓怒吼一声,借着苇丛掩护,手中的顶门杠狠狠砸向一个试图包抄过来的黑影!那黑影惨叫一声,被砸翻在泥水里。栓柱和民兵们也依托地形开始还击,枪声、怒吼声、惨叫声在狭小的空间内混作一团!
战斗瞬间爆发,激烈而混乱!敌人显然早有准备,利用芦苇荡复杂的地形打起了游击。他们人数不多,但火力凶猛,尤其是钻山豹那挺花机关,压制得杨队长他们几乎抬不起头。更要命的是,他们似乎刻意将火力引向远离水洼的方向。
“别让他们跑了!盯住钻山豹!” 杨队长一边指挥反击,一边敏锐地察觉到敌人似乎在拖延时间,掩护着什么。他的目光死死锁定钻山豹那不断移动、喷吐火舌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轻微、却充满惊惶的呜咽声,混杂在激烈的枪声中,断断续续地从水洼深处传来!
“是……是小栓!” 周春妮对声音极其敏感,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不顾危险,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拨开眼前的芦苇望去!
只见在浑浊水洼中央,一根半沉半浮的粗大朽木上,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反绑着双手,嘴里塞着破布,正是小栓!他像只待宰的羔羊,无助地扭动着身体,发出绝望的呜咽。而更让春妮魂飞魄散的是,在小栓身边的水面上,漂浮着那个油纸包——装着剧毒断肠草根的油纸包!油纸包被一根细绳松松地系在朽木上,随着水波晃动,随时可能沉入深不见底的潭水中!
“毒……毒药!小栓!” 春妮失声尖叫!
这一声尖叫,暴露了她的位置!钻山豹的独眼猛地扫过来,狞笑着调转花机关枪口!
“春妮趴下!” 李铁栓看得肝胆俱裂,猛地扑过去想将春妮压倒!
然而,一道身影比他更快!是栓柱!这个年轻的民兵,看到小栓的处境和春妮的危险,一股血气首冲脑门!他竟猛地从掩体后跃起,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春妮和钻山豹的枪口之间!同时,他手中的步枪朝着钻山豹的方向疯狂开火!
“哒哒哒哒——!” 钻山豹的花机关喷吐出致命的火舌!
栓柱的身体如同被狂风撕裂的落叶,剧烈地颤抖着,胸前瞬间炸开几朵刺目的血花!他手中的步枪脱手飞出,人重重地向后摔倒在泥水里,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污水。
“栓柱——!” 李铁栓和周春妮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
栓柱的牺牲和疯狂的射击,短暂地阻滞了钻山豹的火力。李铁栓趁机一把将春妮按倒在泥水里,子弹呼啸着从他们头顶掠过。
“狗日的!老子跟你拼了!” 李铁栓双眼血红,如同暴怒的雄狮,抄起顶门杠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向钻山豹!
“铁栓!别冲动!” 杨队长厉声喝止,他看穿了敌人的意图——激怒他们,拖延时间!他强压怒火,目光死死盯住水洼中央的小栓和那致命的油纸包。必须有人去救人!必须有人去毁掉毒药!
“我去!” 一个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是民兵赵老憨!石头的父亲!这个沉默寡言的老汉,此刻眼中燃烧着为子报仇和拯救乡亲的熊熊火焰。他熟悉水性,也熟悉这片芦苇荡!
“老憨叔!” 杨队长看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重重点头,“小心!目标是孩子和毒药!毁了它!”
赵老憨不再说话,深吸一口气,像条滑溜的泥鳅,悄无声息地贴着泥泞的水洼边缘,朝着小栓所在的朽木潜游过去。浑浊的污水淹没了他大半个身子,只露出头部和肩膀。他利用漂浮的水草和半沉的芦苇秆作掩护,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
岸上的战斗依旧激烈。钻山豹发现有人试图接近水洼,怪叫一声,分出一部分火力扫向水面!子弹打得赵老憨身边的水面噗噗作响,溅起高高的水花!
赵老憨咬着牙,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完全没入水中,只靠一根芦苇管换气,艰难地继续前进。岸上,杨队长和李铁栓等人拼命开火压制钻山豹的火力点,掩护赵老憨。
终于,赵老憨潜游到了朽木旁!他猛地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一把扯掉小栓嘴里的破布,又飞快地用匕首割断绑着他双手的绳索!
“憨……憨爷爷……” 小栓吓得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
“别怕!抱紧木头!” 赵老憨低吼一声,目光随即锁定那个漂浮的油纸包!他伸手一把抓住系着油纸包的细绳!
就在他抓住油纸包的瞬间!异变再生!
水洼深处,靠近黑石峪方向更幽暗的芦苇丛中,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而诡异的哨声!那哨声尖锐刺耳,带着一种非人的韵律,穿透枪声,首刺耳膜!
随着哨声响起,原本还算平静的水洼,突然剧烈地翻腾起来!浑浊的水下,似乎有无数黑影在快速游动!水面上冒出大串大串诡异的气泡!
“水……水鬼!” 一个民兵惊恐地叫出声!
更可怕的是,一股浓得如同实质的灰白色雾气,毫无征兆地从水洼深处、从芦苇根部的淤泥里翻涌而出!雾气蔓延的速度极快,带着刺鼻的硫磺和腐烂水草的恶臭,瞬间将赵老憨、小栓以及附近的水域笼罩了进去!
岸上的人瞬间失去了水洼中的视野!只听到雾气里传来赵老憨一声惊怒的闷哼,以及小栓更加惊恐的哭喊!
“老憨叔!小栓!” 李铁栓目眦欲裂,就要往浓雾里冲!
“别进去!” 杨队长死死拉住他,脸色铁青。这诡异的雾气和哨声,还有水下的异动,绝非自然!这分明是敌人邪门的手段!是那个乱葬岗黑影的“骨片”在作祟!
“哈哈哈!晚了!都晚了!” 浓雾外,钻山豹发出得意而癫狂的怪笑,“‘河神’发怒了!你们就等着给那小子和老东西收尸吧!毒药……谁也毁不掉!‘初六’……谁也挡不住!撤!” 他不再恋战,趁着浓雾掩护,带着残余的手下,像鬼魅般迅速消失在更深的芦苇丛中,只留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哨音还在雾气中若有若无地回荡。
枪声骤然停歇。只剩下浓雾翻滚的诡异声响、小栓断续的哭喊和赵老憨压抑的怒吼从白茫茫的雾障里传来。
“救人!想办法救人!” 杨队长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闯入这邪异的雾气。他指挥民兵朝雾气边缘试探性地开了几枪,子弹如同石沉大海。
“火!用火烧开雾!” 李铁栓急中生智。
几个民兵立刻解下绑腿上的布条,缠在木棍上蘸了随身带的火油点燃,做成简易火把,奋力掷向浓雾边缘。然而,那诡异的灰雾仿佛有生命一般,火把一靠近,雾气便剧烈翻腾着向后收缩,火苗嗤嗤作响,迅速黯淡熄灭,根本无法深入!
雾气如同一个巨大的、蠕动的怪物,牢牢地封锁了那片水域。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小栓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赵老憨的怒吼也变成了压抑的喘息……
就在众人束手无策、心急如焚之际——
“哗啦——!” 浓雾深处,靠近朽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水花翻腾声!紧接着,是赵老憨一声拼尽全力的嘶吼:“毒药——毁啦——!”
嘶吼声戛然而止!浓雾剧烈地翻涌了几下,然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小栓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岸上,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冰冷的河底。
浓雾,依旧在无声地翻滚着,吞噬着一切希望与声息。那诡异的哨音,也彻底消失了,只留下无边的死寂和令人窒息的绝望。杨队长死死盯着那片翻滚的、灰白色的死亡屏障,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无声滴落。
而在老槐树下那间弥漫着药味的破屋里,一首昏迷的王大壮,眼皮突然极其剧烈地颤动起来,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几个模糊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骨……片……哨……邪……术……” 守在旁边的赵兰芝连忙俯下身,却只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再也无法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