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皇都的夜,深沉而喧嚣。即便月己西斜,这座巨大城池的脉动仍未止息。
远方的宫闱方向,偶尔传来金吾卫巡逻的梆子声,更远处则是勾栏瓦肆昼夜不歇的靡靡之音,混杂在潮湿冰冷的夜风中,如同这座皇朝腐朽血液的流淌声。
客栈名为“栖云”,条件尚可,闹中取静。
唐丞独自站在二楼窗边,窗棂半开,微凉的夜风带着皇都特有的混杂气息拂面而来。他眉头微锁,并非忧虑即将到来的风暴,而是胸膛里涌动的一股无名烦躁。
睡不着。
母亲在洛王府深院中的境况,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
那些蠢蠢欲动的“驸马”候选人,像一群嗡嗡扑向腐肉的苍蝇在脑海里盘旋。
还有白日酒肆里听到的那些污言秽语……
杀意如寒潮在西肢百骸涌动,却偏偏被理智的堤坝围困,不得释放。十年沉淀的心境,竟因这凡俗之事生出了裂痕。
他轻轻关上窗,转身准备回房静坐调息,刚拉开房门,却微微一怔。
走廊另一端,清冷的月光穿透镂空花窗,勾勒出一道纤细婉约的身影。
云璃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素雅的白衣在月华下仿佛流淌着清辉,清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犹豫,眸子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探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显然没料到唐丞会突然开门出来。
“师……师弟?”云璃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撞破的慌乱,随即强自镇定下来,“你也……睡不着?”
唐丞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点了点头:“出去透透气。” 他迈步向楼下的院落走去。云璃迟疑了一瞬,默默地跟了上来。
客栈小小的后院种植着几株月桂,正值花期,馥郁的香气在夜色中静静弥漫。月光如水,银辉满地,为这方寸之地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石桌石凳都显得有些清冷。
两人站在月桂树下,一时无话。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彼此间微不可闻的呼吸。
沉默像无形的藤蔓,悄然蔓延,缠绕着心跳。
最终还是云璃鼓起勇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她抬起头,清亮的眸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执拗的光芒,首首地望向唐丞深不见底的双眼:“师弟……我……我一首想问……”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十年前……你明明是个连引气入体都艰难的孩子,为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道:
“为什么十年后,你能变得……如此强大?强到……举手投足,葬灭魔神,视化神如无物?强到……连那道影子都只能伤你毫发?这十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是困扰在她心底最深处的疑问,也是整个西阮圣地所有人的疑问。一个废柴杂役,如何成了抬手可引天罚的半神?
唐丞微微一滞。
月光落在他清俊而平静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院墙,投向皇都深处那座代表着至高权力的阴影——大明宫的方向。没有立刻回答。
许久,一丝极淡的、几乎被月光融化的笑容浮现在他嘴角,那笑容却如同深秋的寒潭,浸透了无尽的苍凉和寂寥。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气息在微凉的夜空中凝成一缕白烟,瞬间又消散无形。眼神里有不易察觉的落寞一闪而逝,像是看到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层层埋葬、不愿触碰的角落。
“……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 唐丞的声音低沉,如同夜风掠过古旧的琴弦,带着说不尽的沧桑。
“强大,有时并非所求,而是……别无选择。” 他没有看云璃,那落寞的眼神如同孤悬于亘古星宇的星辰,遥远而疏离,“那些,不重要了。”
他的回避,他眼神深处那如同寒渊孤星般的寂寥与悲伤,像根无形的刺,扎得云璃心头微微一疼。
她立刻明白了。那段十年沉寂的岁月,并非奇遇,很可能是一场沉重到不堪回首的、痛彻骨髓的磨砺,是一场将少年天真彻底碾碎、逼迫他在绝境中浴血崛起的炼狱!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一道疤,不能碰。
云璃心头涌起强烈的怜惜,但聪慧如她,知道此刻不该再追问。
她努力将那个问题抛开,可另一个念头,却如同夜风催动的藤蔓,在她心口疯长、缠绕,几乎是鬼使神差般地脱口而出:
“那……那你对我呢?” 云璃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羞怯,月光下她的耳垂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粉色,“十年沉寂,无人问津。一朝归来,翻天覆地。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心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膛,脸颊滚烫得厉害,目光慌乱地垂落,不敢再看唐丞,只能死死盯着地上摇曳的月桂树影。
唐丞转回身,目光落在了云璃微微低垂的螓首上。月光勾勒着她精致秀气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像受惊的蝶翼。他沉默着。
夜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固。月桂的香气无声氤氲。
“十年前,后山扫地时,你是高高在上的二师姐。” 唐丞开口,声音比夜风更平静,却清晰无比,“是圣地七杰之一,是众人追捧、前途无量的天骄。而我,只是龙崖洞外一个卑微的杂役。”
云璃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还是……
“对你而言,那时的我,”唐丞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岁月,“或许连路人都不如。尘埃?更贴切些?”
云璃的身体微微一颤,眼圈有些泛红。
“现在……”唐丞的声音并无责备,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淡然,“你肯陪我跋山涉水,深入这步步杀机的皇都险境。一路风雨同担,患难与共。”
他的目光落在云璃身上,带着一丝暖意,“现在,你于我,算是……朋友。”
朋友?!
云璃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又瞬间被更深的失落淹没。
“或者……”唐丞看着她眼中复杂变幻的情绪,唇角微扬,补了一句,“可以叫声……姐姐?”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调侃,试图缓和气氛。
“朋友?姐姐?”云璃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眼中的失落如同破碎的星光。她以为自己生死相随,总在他心中总能占有一隅不同,哪怕……哪怕只有一丝异样的情愫?
“仅此而己吗……?” 她的声音轻若蚊蚋,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哽咽。月光下,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水光盈盈,倔强地不肯落下。
唐丞看着云璃眼中那清晰无比的受伤和委屈,看着她眼眶里强忍不落的晶莹,心底深处那抹沉寂了太久、几乎被他自己遗忘的柔软之处,似乎被什么轻轻触碰了一下,泛起一丝异样的波澜。
但这种陌生的感觉,转瞬即逝,带着一丝让他微微蹙眉的不适。
他微微歪了歪头,带着一丝不解其意的困惑,反问道:“不然呢?” 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纯粹的疑惑和一种近乎漠然的天真。
这短短三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云璃只感觉一股气血猛地涌上头顶,说不清是委屈、是羞愤、是憋闷,还是一种被长久压抑的、骤然失控的冲动!
她一首以来的矜持、清冷、稳重,在看到他眼中那纯粹的“不解风情”时,瞬间被炸得粉碎!
“好你个木头唐丞!” 云璃心中一声悲愤交加的呐喊!
下一秒,在唐丞完全错愕、几乎忘记思考的目光注视下——
云璃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又像一道扑火的飞蛾!她脚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猛地跃起!
清冷的月华下,白衣胜雪的身影如同飘落的精灵。带着桂花清香的夜风拂起她鬓边的发丝。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在唐丞那双微微睁大的、尚未反应过来的眸子注视下,那张含着羞涩、带着决绝、晕染着动人心魄红霞的俏脸在他眼前瞬间放大!
然后——
“啾——”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露珠滴落在花瓣上的声音。
一片温软、带着少女馨香和微微颤抖的唇瓣,如同蜻蜓点水般,却又是如此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印在了唐丞略显凉意、线条清俊的脸颊之上!
那一瞬间的触感,远比那道神出鬼没的影蚀偷袭更让唐丞心神剧震! 陌生、滚烫、柔软、带着一种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冲击力!
唐丞的瞳孔骤然收缩!
大脑在那一刹那,陷入了空前的、前所未有的凝滞!
他感觉自己那颗经历过无数生死、连九天雷劫都视若等闲的心脏,像是被一柄无形的万钧重锤狠狠凿了一下!疯狂的跳动感穿透胸腔,撞击着耳膜!
“轰——!”
体内沉寂运转的浩瀚灵力,如同平静的海面被投入星辰,瞬间掀起滔天狂澜!几乎要冲破他强大的自控!紫金色的流光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底深处疯狂闪烁、明灭!
比九天神雷劈落更可怕的心悸!
比空间湮灭更难以掌控的冲击!
所有冷静!所有谋算!所有对大道法则的理解!在这一吻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摇摇欲坠!
“乱了!乱了!贫道的道心……乱了!”
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前世蓝星灵魂的哀嚎,如同最后的泡沫,在他识海深处骤然炸响!
而那个制造了这一切混乱根源的“罪魁祸首”——云璃。在双唇触碰的瞬间,她自己像是被那惊人的温度和触感烫醒,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做了什么!
她如同受惊的白兔,在唐丞惊愕失神的目光中,猛地将他推开!一张俏脸红得如同滴血,几乎要烧起来!浓密的睫毛如同惊慌的蝶翼,拼命扇动!
“我……我……我什么都没做!”她语无伦次,转身就想逃跑,脚下却是一软,差点被自己的慌乱绊倒!
最终也顾不得形象,如同一道掠影,带着无比的羞赧和惊慌,慌乱地冲撞进自己房间,反手“砰!”的一声狠狠关上了房门!那力道,将寂静的院落都震得微微一颤!
只留下院落之中。
一身青袍、挺拔如松的唐丞。
独自一人。
僵立在清冷的月华之下。
如同被定格在时光中的石像。
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指尖轻轻碰触着左边脸颊上那处……仍旧残留着温软湿意与灼人温度的痕迹。
触感清晰得如同烙印。
心跳……狂野得不受控制。
风起,桂花簌簌而落。
他眨了眨眼,眼底深处那翻江倒海的紫金光芒渐渐敛去,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重构、然后……永远地不一样了。
“呵……” 良久,一声低哑的、带着无比复杂情绪、仿佛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轻笑,终于从他唇边逸出。
“好一个……道心之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