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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似乎预示着此行并不会太平。庞涓勒住战马，矗立在桂陵谷口。谷道在前方陡然收窄，两侧山崖如巨兽獠牙，森然对峙，只留下幽深黑暗的一道缝隙。谷内吹出的风，带着一股阴冷的泥土和腐烂枝叶的气息，盘旋着掠过马鬃，拂过甲胄，钻进衣领，激得他皮肤一阵战栗。
“大将军，”副将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安，“此谷险绝，形同口袋。是否……遣斥候先行探察一番？以防万一。”他勒马靠前，目光紧锁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谷口。
庞涓下颌线条绷紧，目光越过狭长的谷道，投向远处暮色里若隐若现的平原轮廓。急行军两昼夜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魏卒肩上，更压在他的心头。他必须抢时间，抢在齐人反应过来之前！一种混合着焦躁与对自身决策绝对信任的狂躁感，在他胸中翻腾。
“探察？”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在暮色中激起回声，“兵贵神速！我军两日急行五百里，齐军岂能料到我们会这么快赶回来？传令：全军速速通过此谷，不得迟疑！务必赶在星月交辉之前，踏上前方平原！”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下，不容置疑。
沉闷的号角撕裂了黄昏的寂静。早己疲惫不堪的魏军士卒，像被鞭子抽打的牲口，在各级将领的厉声催促下，拖着沉重的脚步，挤挤挨挨地涌向那道黑暗的入口。青铜甲叶在昏暗中碰撞，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哗啦声，沉重的脚步声混合着粗重的喘息，汇成一股沉闷的浊流，注入越来越狭窄的山谷。庞涓被亲兵簇拥着，位于中军，西周是密密麻麻的魏国将士。
随着深入，两侧山崖高耸逼仄，几乎遮蔽了最后的天光，谷底的光线迅速黯淡下来，如同坠入一口深井。空气变得粘稠而凝滞，只剩下铠甲摩擦、脚步拖沓和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叠加，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嗡鸣，敲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庞涓坐于马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陡峭如削、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轮廓的山壁，那沉默的巨岩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审视。
就在魏军主力几乎完全陷入这口巨大的石棺时，一声凄厉得如同鬼哭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自谷顶的黑暗中猛然炸响！这声音尖利得能刺穿耳膜，带着一种宣告毁灭的冷酷意味，瞬间盖过了谷底所有的喧嚣。紧接着，是沉雷般的战鼓！不是一面两面，而是无数面，轰隆隆地从两侧山崖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阴影里同时擂动，震得整个峡谷都在发抖，无数碎石簌簌滚落。那鼓点沉重、密集、狂暴，仿佛大地深处的心脏在疯狂搏动，要将整个山谷连同谷中蝼蚁般的魏军彻底碾碎！
“伏兵！有埋伏！”凄厉到变调的嘶喊瞬间在谷底炸开，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前一息还勉强维持的行军阵列，在下一秒就彻底崩溃。
庞涓猛地抬头。
视线所及之处，两侧高耸入云的山崖峭壁之上，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瞬间点燃！无数火把次第亮起，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眨眼间连成两条望不到尽头的、狂暴燃烧的火龙！炽烈的火光猛地撕裂浓重的黑暗，将整个谷道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那跳跃的光芒残忍地照亮了谷底每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面孔，照亮了青铜兵刃冰冷的反光，更照亮了那些魏卒眼中瞬间凝固的、无法置信的绝望。
“放！”
一个冰冷、简洁、毫无感情的命令声，透过震耳欲聋的鼓声，清晰地传了下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
霎时间，死亡降临。
那不是雨点，是钢铁与火焰交织的毁灭风暴！密集的箭矢撕裂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如同嗜血的蝗群，带着死亡的阴影从两侧崖顶疯狂倾泻而下！箭头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冰冷刺骨的寒光，无情地穿透单薄的皮甲，撕开血肉，钉入泥土。沉闷的噗嗤声、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濒死的惨嚎声……瞬间压过了战鼓，成为峡谷中唯一的主旋律。中箭的魏卒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秆，一片片、一群群地倒下，鲜血在火光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迅速在谷底流淌、蔓延，浓重的血腥味混着硫磺燃烧的焦糊气，浓烈得令人作呕。
“冲！向前冲！冲出谷口！”庞涓目眦欲裂，头盔下的脸庞因愤怒和惊骇而扭曲变形，嘶吼声在箭矢的厉啸和士兵的哀嚎中显得如此微弱。他身边的亲卫举着巨大的橹盾，拼命遮挡着从上方泼洒下来的死亡之雨。盾牌被箭矢撞击得咚咚作响，如同急促的催命鼓点。战马被流矢射中，痛苦地长嘶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狠狠掀翻在地，随即被混乱奔逃的人潮踩踏淹没。庞涓的坐骑也受了惊，若非他死死勒住缰绳，用尽全身力气控住，早己失控。
地狱般的景象在眼前上演。庞涓眼睁睁看着自己引以为傲、横扫诸侯的魏武卒精锐，在这狭窄的屠宰场里毫无还手之力，像被割草般成片倒下。每一次抬头，都能看到崖顶晃动的人影，看到那些引弓待发的齐军士兵脸上冰冷的杀意。那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准备的死亡演出。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被愚弄的暴怒，从尾椎骨首冲头顶。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庞涓伏低身体，几乎贴在马背上，用马刺狠狠刺入坐骑的腹部。战马剧痛，发出一声惨烈的嘶鸣，发狂般向前猛冲。他身边的亲兵也红了眼，用盾牌、用身体、用一切能挡住箭矢的东西，簇拥着主帅，在箭雨和死亡的人堆里硬生生趟开一条血路。不断有盾牌被射穿，不断有亲兵闷哼着倒下，被后面的人无情地踩过。血和泥混合着，每一步都无比粘稠滑腻。
不知冲杀了多久，付出了多少亲兵性命的代价，庞涓只觉身上甲胄不知被多少箭矢擦过、撞击过，留下道道凹痕，头盔缨穗也被射落，狼狈不堪。前方谷口的光亮终于越来越大，不再是那令人窒息的火光，而是清冷的、带着平原气息的夜风。他带着一股残兵败将，如同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一般，终于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那噩梦般的峡谷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