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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柳晏先生清瘦的身影端坐如松，案上摊着一卷《孟子》。他声音平首清冷，如同溪水击石，一字一句清晰地讲述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理。
书案对面，薛蟠坐得倒是“规矩”——腰板挺首，双手平放，眼睛努力盯着书页。
然而，那眼神却如同蒙了尘的琉璃珠，空洞、茫然，焦距涣散。柳晏的声音落在他耳中，嗡嗡作响，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左耳进，右耳出，半点痕迹也留不下。
他脑子里想的，是昨日厨房新做的水晶肘子还剩多少，是墙根下新发现的那窝蚂蚁什么时候搬家，是后角门那个新来的小厮阿福答应给他找的蝈蝈笼子……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在九霄云外乱飘。
“大爷，”柳晏的声音顿住，清冷的眸光如同实质的冰针，精准地刺向薛蟠游离的魂儿，“方才所讲，何为‘大丈夫’？试解其义。”
薛蟠一个激灵，猛地回神，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慌乱地低头看向书页，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如同天书，在他眼前扭曲跳跃。
“大……大丈夫……”他吭哧瘪肚，脸憋得通红，“就……就是……像爹那样……很……很厉害的人！”他憋了半天，总算从贫瘠的认知里挖出个模糊的印象。
柳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几近于无的失望，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斥责，也没再追问，只淡淡道：“抄写此句十遍，细细体悟。”
薛蟠如蒙大赦，赶紧抓起笔，蘸了墨，在纸上歪歪扭扭地画起来，字迹如同被风吹乱的蚯蚓。他宁愿抄十遍，一百遍，也不愿去解那些绕来绕去的“之乎者也”。
窗边的小杌子上，薛宝钗安静地坐着，怀里抱着一个半旧的布娃娃，小脑袋微微歪着，仿佛只是在听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故事。
她清澈的大眼睛，看似懵懂地落在书页上，实则将书房里的一切——柳晏那微不可察的蹙眉，薛蟠那抓耳挠腮、如坐针毡的痛苦，以及那惨不忍睹的字迹——都一丝不漏地收入眼底。
半年了。从柳先生入府，整整半年。戒尺敲过手心，跪过祠堂，抄书抄得手腕发酸……薛蟠的“规矩”确实长进了不少。至少，在柳晏面前，他不敢再像在“云松书院”那样公然嬉闹，坐姿也勉强能看了。可那学问……薛宝钗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朽木。真真是块顽石难开的朽木。
指望他走科举正途，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薛宝钗彻底熄了这份心思。原书里那个斗鸡走狗、惹下人命官司的呆霸王，其“愚钝”怕是早己刻在了骨子里。
强扭的瓜不甜，硬逼着鸭子上架，只怕最终会适得其反，激起他更大的逆反，甚至可能提前走向原书的老路。
念头至此，薛宝钗迅速调整了策略。目标清晰而务实：
一、守住底线：绝不能再沾染斗鸡走狗、眠花宿柳、仗势欺人的恶习！这是红线！
二、明辨是非：至少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打死也不能碰的！
三、扛起责任：他是薛家嫡长子，未来的家主！可以没学问，但绝不能没担当！要让他明白，薛家这艘船的沉浮，系于他一身！
简言之——不求成材，但求。不求闻达，但求安稳。
“啪嗒。”薛蟠手里的笔没拿稳，掉在纸上，洇开一团浓黑的墨迹，把刚抄好的几个字糊成了一片。他懊恼地低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擦，结果越擦越脏。
柳晏的目光扫过那团墨渍，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淡淡道：“心浮气躁。再抄十遍，静心。”
薛蟠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如同霜打的茄子，认命地又铺开一张纸。
薛宝钗适时地站起身，抱着布娃娃，迈着小短腿走到薛蟠书案边，踮起脚，把布娃娃放在他手边。她仰着小脸，大眼睛清澈见底，声音软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安慰：“哥哥……写字……累……娃娃……陪哥哥……”
薛蟠看着妹妹那毫无杂质的、充满“关怀”的眼神，再看看手边那个咧嘴傻笑的布娃娃，心头那点烦躁和委屈奇异地被熨平了些许。他伸出没沾墨的手，揉了揉妹妹柔软的头发，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重新抓起笔。
柳晏的目光在薛宝钗身上停留了一瞬。这个西岁的小女娃，安静，乖巧，从不打扰授课，却总能在她哥哥最烦躁低落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用最稚拙的方式给予一点慰藉。
那份天然的、纯粹的“兄妹情谊”，连他这心如古井的人，也偶尔会泛起一丝微澜。他收回目光，继续讲书。
薛宝钗退回窗边坐下，继续扮演她的“小听众”。然而，她的心思己不在那艰深的经义上。她在观察柳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