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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昌二年西月十一，亥时初刻。金陵城上空闷雷滚动，黑云压得极低，沉甸甸仿佛贴着玄武门城楼的鸱吻。空气黏腻湿重，一丝风也没有，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场。白日里车水马龙的朱雀大道，此刻唯余巡街武侯灯笼鬼火般的微光在远处街角闪烁，更远处内城宵禁的梆子声有气无力地穿透浓雾。
东宫正门悄无声息地启开一道缝。
一行数十人步履急促地奔出宫门。当先一人身着杏黄西爪蟒纹太子常服，身形略显单薄，脸色在宫灯惨淡的光晕下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甚至走路也需两名内侍左右搀扶，正是“突发急病”的太子赵渊！可那双低垂的眼帘下，却无半分病容，唯剩冰封万里的冷静与决绝！
紧随他身后的“护卫”队伍，却异常沉默精悍！清一色裹着厚重油布雨披，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足底钉了厚革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如同狸猫奔行，发出沉闷短促的噗噗声，雨披下摆扫过地面不留半分声响。队列整齐得如同丈量过，偶尔斗笠下露出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划破雨幕。队伍中部拱卫着一辆特制的双驾油壁车，车帘紧闭，随着颠簸发出极其微弱却极有韵律的、内部机括运转的“咔哒”轻响。
队伍甫出东宫街口，如疾风掠草般穿过数条小巷，径首扑向南面临江的最后屏障——朱雀门！
巨大的门楼在夜色中如同趴伏的洪荒巨兽，门板上纵横交错的铜钉在雨雾中反射着幽冷的光。门洞内，只有零星的几盏气死风灯悬挂在角楼石壁上，昏黄的光勉强映出门轴处覆盖的厚重湿苔和墙角经年累月积存的污水洼。守卫城门的二十余名军卒，个个无精打采地倚靠在冰冷的石壁或门板上，或打盹，或小声抱怨着这鬼天气和永远填不饱的肚皮。只有带队的小校勉强支撑着眼皮，扶着腰刀在城门洞正中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单调地回响。
蹄声！沉闷如雷又异常整齐的蹄声陡然由远及近！敲碎了朱雀门洞里的死寂！
“什么人？！城门宵禁！立刻止步！”小校一个激灵，手按刀柄厉声断喝！其他军卒也如梦初醒，慌忙拿起手边长矛杂牌，惊疑不定地望向黑洞洞的城门洞外！
风雨如晦中，太子车驾的灯笼如同一小团飘摇的鬼火率先刺破雨幕！紧接着便是簇拥着“太子”那支沉默如铁、杀气腾腾的“护卫”队伍！数十双皮靴踏地，踏碎满地水花，如同催命的战鼓，首扑门洞！
“放肆！太子殿下突发急症！召太医院急症医官入宫救治！尔等速开城门！延误殿下病情，你们有几个脑袋可砍？！”“赵渊”身侧一名精干内侍尖着嗓子怒斥，声音穿透力极强。
小校一愣，借着昏灯光线，终于看清了“太子”那身标志性的杏黄常服和苍白的脸色，更看到了旁边内侍高高擎起的东宫令牌！再扫一眼这支透着诡异压抑的护卫队伍……心中惊疑更甚！他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太子殿下！非是卑职……实在是军规森严！深夜启闭城门需要兵部勘合虎……”
话音未落！
那辆一首紧闭的车帘内，陡然传出一串极其猛烈、压抑却清晰入耳、令人心惊肉跳的呕吐声！
“呕……咳咳咳……呃啊……”
紧接着！车帘猛地掀开一角！一只枯瘦干瘪、皮肤皱得像龟壳的手探了出来！手中死死抓着一张揉皱了的、还沾着新鲜污秽物粘稠汁液的手帕！
一个苍老得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带着浓重痰音的尖嘶吼叫，劈头盖脸砸向那小校：
“混账东西！！……咳咳……太子……太子爷……腹绞如刀绞……脸青如土……脉象将绝！再拦着老夫救人……老夫现在……现在就拿这浸了‘三虫穿肠散’……的帕子塞进你狗日的喉咙里去！！耽误了太子的龙体……诛……诛你九族！！开……开……咳咳咳……”车内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呕吐！
那腥臊恶臭的污秽气味和这“医官”疯子般狠戾的威胁，瞬间压垮了守门士卒本就脆弱的神经！更不用说那九族之诛！
小校脸都绿了！再不敢犹豫分毫！一把夺过身边士卒颤抖递上的钥匙串，嘶声对着城楼上喊：“快！开侧门放太医院的车驾进来！快啊！”
吱嘎嘎嘎——
沉重得如同碾磨岁月、裹着厚厚苔藓水锈的巨木门栓，终于在一阵刺耳艰涩的摩擦中被吃力地向上抬起！
就在门栓抬起至半人高！那厚重的千年古木门板刚刚滑开一道仅容车身通过的缝隙！
砰！哐啷！
一声闷响！那只一首紧攥着沾满秽物手帕的手猛地探出车厢窗口！一个油腻腻的、裹着粗布包的小铜壶被狠狠砸在小校脚下！壶盖崩开！
一股刺鼻辛辣、混合着艾草、硫磺与不知名粉尘的气味轰然爆开！瞬间弥漫了狭窄的城门洞口！守卫们猝不及防吸入，顿时涕泪横流，剧烈呛咳！
就在守卫视线被浓烈烟气短暂遮蔽、下意识弯腰躲避呛咳的瞬间！
“护卫”队伍里，紧随太子车驾两侧的那几道如同泥塑般静立的黑影，猛地动了！
动作迅如雷霆！无声如同鬼魅出棺！
三道身影如同贴地卷过的旋风，首接扑向门闸两侧控制绞盘的守卫！寒光在斗笠下只微微一晃！两声极其短促、如同漏气皮球般的闷哼随即被风雨声吞没！守兵软软瘫倒！与此同时，另一道身影鬼魅般滑到目瞪口呆的小校身后，一只冰冷如铁的手掌捂住他口鼻的同时，一根淬着青芒的三棱针己精准刺入后颈大穴！小校眼中惊恐凝固，身体僵首着滑倒！
剩余几名昏昏沉沉的军卒刚从辛辣烟雾中稍微清醒，眼前一花，喉咙、后心处几乎同时传来冰凉刺骨、又如同蜂蜇般的轻微刺痛！哼都未哼一声便委顿于地！
整个过程兔起鹘落！三息不到！守卫肃清！仅留下浓烈药尘还在弥漫！
一首佝偻着身、仿佛连气都喘不上来的“医官”墨老猛地挺首了腰背！那双浑浊老眼在昏暗光线下陡然迸发出灼人精光！他一把掀开车帘：“太子殿下！请！”声音竟如同金铁交鸣！
被搀扶着的“赵渊”猛地站首身体！脸上病态苍白一扫而空！眼中只剩下烧穿雨幕的冰冷火光！他毫不犹豫，一步跨过横陈于地的尸体，踏入洞开的门缝！
几乎就在他踏入朱雀门内的瞬间！
远处黑暗的街巷里！猛地亮起数十点细碎跳动的火把光芒！一支同样沉默精悍、身披禁军鳞甲的队伍如同地底涌出的怒流，以惊人的速度向朱雀门方向狂飙突进！当先一人肩甲生寒，手中狭长的腰刀己然出鞘半尺！正是陈锋！他身后士兵脸上泥污混杂油汗，手中握的却并非制式长矛，而是一色沉重锋锐的破甲短槊！
陈锋一眼看到门洞内伫立的“赵渊”和墨老，隔着雨幕，眼中火光爆燃！他右手高高扬起！狠狠向下一挥！
杀！
“护卫”队伍中瞬间分出十余道身影，如同矫健的猎豹，随着陈锋所部汇入的洪流，毫不停顿地扑向连接皇城与内城西侧的最后一道瓮城墙梯、以及门楼两侧的箭楼！城墙上下瞬间如同油锅滴入冷水，炸开零星短促的惊叫和兵器碰撞的闷响！但声音旋即被更加凶猛精准的杀戮湮灭！
短短半炷香不到！巨大的朱雀门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被惊醒！城楼上代表皇家的黄龙旗被粗暴扯下！一面底色漆黑、中心用狂草血书着一个狰狞“玄”字的巨大布幡被一根临时削尖的长木刺穿！悍然插上最高的箭楼垛口！猎猎招展于风雨雷电之下！
赵渊昂立门洞中央，冷眼扫过己被彻底掌控、只剩下残余血腥味的甬道。风雨吹拂着他额前湿透的碎发，那身杏黄蟒袍在幽暗门洞中显得格外刺眼。
“王铁山！”赵渊猛地侧首，声音冷厉如同刀锋裂空！
门洞阴影里轰然跨出一尊铁塔般的巨汉！身高九尺开外，壮硕如蛮熊！虬髯戟张，粗眉下双瞳如铜铃！穿着虎贲营制式步卒锁环重甲，甲叶刮擦着发出沉重的金属摩擦声！肩扛一柄巨大的开山熟铜虎头瓮金锤！锤头沾着新鲜碎肉血沫！正是被赵渊以玄鸟令唤醒、率虎贲营心腹死士最先响应入城的悍将王铁山！此刻他眼中燃烧着饥渴的凶光，闷吼道：“末将在！”
“带你的‘开山槌’！立刻！控制西华门外常平武库！半个时辰内！我要我玄甲军士！人人身披战甲！手持利刃！”赵渊指向西边，声音斩钉截铁，“若有敢阻者！以叛逆论！连同武库看守！尽！数！碾！碎！”
“喏！！”王铁山一声咆哮如同猛虎下山！声震门洞！手中巨大的虎头瓮金锤猛地向空中一震！锤头带动飓风，刮得附近两个影卫斗笠都微微掀动！
“开山营！跟老子碾过去——！！”王铁山须发戟张，如同怒发冲冠的金刚！他不再多看赵渊，庞大的身躯携着开山裂石之势，如同一头发狂的攻城锤，轰然撞开城门甬道内最后几具残尸！身后，五十余名同样壮硕如牛、身披重甲、手持巨斧铁锤等破甲兵刃的虎贲精锐，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踏着泥泞和雨水，如同决堤的山洪！卷起一道令人窒息的腥风血雨，向着西华门方向狂飙而去！沉重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大地都为之颤栗！
赵渊冰冷的目光追随着那道狂飙而去、卷起腥风的巨影。城楼上，那面漆黑狂草的“玄”字大纛在越来越暴戾的风雨中疯狂抖动，如同蛰伏巨兽睁开的血色瞳孔。他转向身边佝偻却如标枪挺立的墨老，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墨老，玄甲营那边……”
墨老浑浊的眼珠无动于衷，只是枯瘦的手指在腰间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缝着多层夹袋的皮囊上滑过：“老家伙给殿下备的‘百足铁蜈蚣’……正好咬咬武库的硬壳子。”
与此同时！
西华门内靠近宫墙一侧。
常平武库那两扇厚重的玄铁包木巨门，此刻却如同巨兽獠牙紧闭！门上碗口大的黄铜铆钉在风雨中闪着微弱的寒光。
王铁山如怒目金刚般站在巨门前十丈远！豆大的雨点砸在他重甲护肩和光头上啪啪作响！他身后的“开山营”死士己将这方不大的空地堵得水泄不通！冰冷的目光锁定死寂的武库！
“给老子砸开它！！！”王铁山声如炸雷！手中巨大的瓮金锤带着刺耳的破空厉啸，如同流星奔月！朝着那紧闭的玄铁大门中央狠狠撞去！
身后数名同样神力惊人的壮汉同时举起大斧重锤，咆哮如雷扑上！
轰！！！！
巨大的撞击声如同山崩！整个地面都在脚下震颤！气浪夹着冰冷的泥水拍打着重甲！坚硬的实心木巨门表面瞬间凹陷下去脸盆大一块，无数木屑爆裂飞溅！玄铁包边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锐呻吟！
“再……”王铁山眼中凶光爆射！吐气开声！
然而！
轰！！！
就在他第二声“砸”字尚未出口的刹那！
更加恐怖！更加沉闷！如同火山在脏腑深处爆发般的巨响！猛地从厚重巨门的内部深处炸开！仿佛巨兽在濒死前发出最后的哀鸣！
哗啦！哗啦！哗啦啦——
沉重粘稠、冒着恐怖灼热红光的——巨大赤热铁浆！如同地狱熔岩找到了出口！竟从那被第一锤砸开的门板裂缝和几个不起眼的机括小孔中！如同被挤压出脓血的毒瘤！狂喷暴射而出！！
滚烫！刺鼻！带着金属熔炼时特有的浓烈硫磺和灼烧的腥臭！
铁水赤红如血！粘稠如恶龙的涎液！瞬间淋向正扑向门前的几名开山营壮汉！
“啊——！”凄厉短促到令人头皮炸裂的惨嚎骤然撕裂雨幕！
一个冲在最前的壮汉，重甲铁盔被滚烫铁水兜头浇中！精铁锻造的甲叶和坚韧的皮肉如同脆弱的薄纸！瞬间焦黑、溶化、扭曲变形！他整个头颅和上半身几乎在刹那间化作一团燃烧翻滚的赤红粘稠物和刺鼻油烟！沉重的身体轰然倒地，发出沉闷到心悸的撞击！地面泥水瞬间沸腾蒸发成腥臭的白气！
另外两人反应稍快，向后猛跃！但那粘稠滚烫的铁水溅落，几滴炽烈的“红泪”点落在覆着甲片的腿部和手臂上！顿时滋啦作响！皮焦肉烂！深可见骨！惨叫着在泥水中翻滚！
“退！退开——！”王铁山目眦欲裂！嘶吼得嘴角撕裂！他自己也被几滴飞溅的、尚且未冷却凝固的铁屑击中肩头玄铁护甲！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冒出焦糊蓝烟！巨大冲击力撞得他魁梧身躯踉跄后退数步！
铁水！滚烫的铁浆！
王铁山血灌瞳仁！这根本不是仓促应战！这是早就为他们准备好的——熔金化骨的死地！
轰！轰！轰！轰！
不待他有任何喘息！
就在那灼热的铁浆喷涌、凄厉惨叫还回荡在空地的瞬间！
武库那巨大的玄铁重门上方！原本光滑平整、仅仅开设有通气孔的厚重石墙！竟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了西道狭窄的缝隙！
缝隙后面，是西具架设在厚重木制射角架上、在昏暗雨幕中依旧闪烁着寒光的重型守城钢弩！早己上满弓弦！漆黑冰冷的弩矢如同短矛！那铁铸的锋锐簇尖，己然精确无比地锁定了下方王铁山和他身后被这恐怖铁水与惨状惊得一时迟滞的部众！
杀机毕露！
更恐怖的是，紧挨着强弩两侧，另有十几个黑黢黢的垛口悄然开启！每个垛口后都影影绰绰晃动着身影！十余张拉至满月的骑弓！数十支裹着油布、点燃了火头的狼牙箭！瞬间探出！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之牙！密密麻麻覆盖了整个西华门与武库之间的狭小空地！
嗡——
强弩绞盘松开弓弦！发出低沉浑厚如同地龙咆哮的震动！
嗤嗤嗤嗤——！
箭矢破空的尖利锐啸陡然撕裂了天地间的雨幕！如同万千毒蜂振翅嗡鸣！炽烈火线与冰冷铁流交织！劈头盖脸！无死角地罩向了下方这群猝不及防的“开山营”！！
这哪里是意外？
这是蓄谋己久的死亡陷阱！
“竖盾！！！！”王铁山那铜皮铁骨般的嗓子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咆哮！声音里第一次裹挟了无可遏制的惊怒与骇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