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正那声“巫蛊邪祟”的断喝,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凿在李默的心上。他脑中一片空白,握着熄灭打火机的手僵在半空,残留的塑料外壳触感冰凉刺骨。
巷子口,那乞丐和妇人惊恐地缩回了视线,仿佛生怕沾染上不祥。里正带着两名如狼似虎的皂衣小卒,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皮靴踏在巷子的污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水顺着里正简陋的皮甲和板冠流下,他脸上刻着法令纹,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基层威权。
“拿下!”里正根本不给李默任何解释的机会(即使他能解释,也无人能懂),手一挥。两名小卒立刻扑了上来,动作娴熟粗暴。一人扭住李默的胳膊反剪到背后,力道之大让他痛呼出声;另一人则劈手夺过了他紧握的打火机!
“唔…放手!不是巫蛊!不是!”李默徒劳地挣扎嘶喊,用尽他能想到的所有词汇,但换来的只是小卒更加用力的钳制和里正更加冰冷的审视。他的冲锋衣兜帽被扯下,露出那刺眼的短发,更坐实了“怪异”的标签。
里正从卒子手中接过那个橙红色的塑料打火机,入手轻飘飘的,材质非金非木,光滑冰凉,上面还有奇怪的凸起和一个小孔。他眉头紧锁,翻来覆去地看,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这东西,他从未见过!非自然之物!定是邪物无疑!
“此物何名?从何而来?行何妖法?”里正将打火机举到李默眼前,厉声喝问。雨水打湿了打火机,更显其诡异。
李默绝望地摇头,嘴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他知道,任何关于“塑料”、“打火机”、“二十一世纪”的解释,在此刻都只会火上浇油。
“哼!装聋作哑!身无验证,衣着怪异,言语不通,手持不明邪物,于闾里公然‘生火’!”里正冷哼一声,迅速给李默的行为定了性,“此等行径,非奸即盗,更疑为六国巫觋遗孽,行厌胜诅咒之事!按《秦律》,当拘!”
他不再废话,对卒子下令:“剥其邪衣!搜身!押往犴狱,听候县尉发落!” 他特意强调了“剥其邪衣”,显然李默的冲锋衣也被视为妖物的一部分。
“诺!”两名小卒应声,动作更加粗暴。他们不顾李默的挣扎和嘶吼(在旁人听来如同野兽哀鸣),七手八脚地开始剥他身上湿透的冲锋衣。拉链被粗暴地扯开,坚韧的化纤面料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冰冷的雨水和寒风瞬间灌入,李默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剧烈颤抖。牛仔裤和里面的T恤也被强行剥下,只留下一条湿透的内裤。他那身与现代健身文化相关的、相对匀称但在此刻显得异常白皙的躯体,暴露在冰冷的雨幕和周围窥探的目光下,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和指指点点。羞耻感和寒意让他几乎晕厥。
小卒仔细搜查了剥下的衣物,除了那个没电的手机(被里正同样当成怪异物品收缴)和装着剩下西枚半两钱的小布袋(也被没收),再无他物。那几枚半两钱让里正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并未改变决定。
最后,一件粗糙、散发着浓重汗臭和霉味的赭色(红褐色)麻布囚衣被粗暴地套在了李默身上。布料摩擦着冰冷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痒。这赭衣,如同一个屈辱的烙印,宣告着他身份的转变——囚徒。
他被反剪着双手,用粗糙的麻绳捆了个结实,由一名小卒推搡着前行。另一名小卒则拿着他的现代衣物、手机和打火机,如同展示战利品。里正阴沉着脸走在前面。
他们穿过狭窄肮脏的小巷,走上稍微宽阔些的街道。李默赤着脚,踩在冰冷刺骨、满是碎石和污水的夯土地面上,每一步都钻心地疼。赭衣单薄,根本无法御寒,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颈,冻得他嘴唇发紫,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街道两旁的行人纷纷避让,投来或恐惧、或厌恶、或麻木、或纯粹看热闹的目光。那些目光如同芒刺,扎在他的皮肤和灵魂上。他从未感到如此渺小、如此屈辱、如此绝望。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时间在寒冷和恐惧中己经失去了意义。他们来到一处更加阴森的区域。一堵高大厚实的夯土墙出现在眼前,墙上插着削尖的木桩。墙内传来隐约的哭嚎、呻吟和皮鞭抽打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比外面更浓烈的、混合着霉味、血腥味、屎尿味和绝望气息的恶臭。这就是秦朝的监狱——犴狱。
沉重的木栅门被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更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李默窒息。他被粗暴地推了进去。
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高处几个狭小的气窗透进微弱的天光。长长的甬道两侧,是一个个用粗大圆木栅栏隔开的牢房。牢房内挤挤挨挨,影影绰绰,看不清具体有多少人,只能听到压抑的咳嗽、痛苦的呻吟和锁链拖地的哗啦声。各种浑浊的目光从栅栏后投射过来,如同黑暗中的兽瞳。
狱吏(一个同样穿着皂衣,但更加油滑凶狠的中年人)迎了上来,和里正低声交谈了几句,瞥了李默一眼,又看了看卒子手里那些“证物”(衣物、手机、打火机),脸上露出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尤其是看到半两钱袋时)。他点了点头,示意手下接过“证物”。
“新来的,无验,言语不通,疑为巫觋,行邪祟之事。看紧了,等县尉大人勘问。”里正简短交代完,似乎一刻也不想在这污秽之地多待,转身便走。
狱吏谄媚地送走里正,转身面对李默时,脸色瞬间变得阴鸷。他上下打量着只穿着单薄赭衣、赤着脚、冻得瑟瑟发抖的李默,特别是那怪异的短发和白皙的皮肤,嗤笑一声:“细皮嫩肉,倒像个贵人家跑丢的隶臣!可惜啊,进了这犴狱,是龙也得盘着!”
他挥挥手,对旁边的狱卒道:“老规矩,先关一宿,煞煞性子!明日再报县尉大人。丙字七号,还有空位!”
“诺!”两个膀大腰圆的狱卒应声,像拖死狗一样把李默拖向甬道深处。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他赤裸的脚底和膝盖,留下道道血痕。
丙字七号牢房。沉重的木栅门被打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猛地涌出。李默被狠狠地推了进去,踉跄几步,摔倒在冰冷潮湿、铺着一层薄薄发霉稻草的地面上。
“砰!”栅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如同丧钟。
牢房里光线更加昏暗,勉强能看清轮廓。地方不大,却塞了不下七八个人。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赭色囚衣,形容枯槁,眼神麻木或凶狠。李默的闯入,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那些目光充满了审视、警惕、漠然,甚至还有一丝赤裸裸的、不怀好意的贪婪——尤其是落在他那身相对“干净”的赭衣和他的手臂、脚踝上。
李默蜷缩在角落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暖。赤脚传来的冰冷和脚底火辣辣的疼痛交织在一起。赭衣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又痛又痒。饥饿感如同火烧,寒冷深入骨髓。更可怕的是那种无形的压力,来自同牢囚犯的窥视,来自这黑暗污秽的环境,来自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他偷偷环视西周。牢房一角有个散发着恶臭的粪桶。墙壁高处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气窗,透进一点点微光和水汽。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同牢的人,有的蜷缩着睡觉(或者昏迷),有的睁着眼望着虚空,眼神空洞。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壮汉,正用阴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他,嘴角甚至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狞笑。一个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的老者,则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李默的神经。他想到了那几枚被没收的半两钱,想到了那个可能被当成“妖物核心”的打火机,想到了那个没电的手机… 更想到了那个关于车中苍白之手的可怕猜测。如果真是那位… 而自己现在成了阶下囚… 下场会如何?
车裂?腰斩?枭首?还是… 坑杀?
秦律的残酷刑罚名称一个个闪过脑海,让他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体的冰冷尚可忍耐,灵魂深处那巨大的孤独、恐惧和无助,几乎要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他感觉有人靠近。是那个瘦骨嶙峋的老者。老者动作缓慢,尽量不引起其他人注意。他挪到李默身边不远的地方坐下,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看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李默警惕地看着他。
老者又靠近了一点点,用枯瘦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隐蔽地,在身下潮湿的稻草上划拉着。
李默借着气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努力辨认着。
那似乎… 不是秦篆… 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扭曲的符号?像图画,又像文字。
老者抬起眼,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询问,一丝微弱的希望,仿佛在无声地问:“你… 看得懂吗?你是… 从外面… 哪里来的?”
李默茫然地摇头。他看不懂。他只是一个研究古代手工业经济的研究生,对古文字涉猎有限。
老者眼中那微弱的光芒瞬间熄灭了,只剩下更深的麻木和绝望,他默默地缩回了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从未移动过。
牢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远处传来的隐约拷打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恶臭。李默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赤脚踩在污秽的地面上,赭衣如同冰凉的裹尸布。那几枚半两钱、打火机、手机,甚至那件被撕破的冲锋衣,此刻都显得那么遥远。身份、语言、自由、尊严、甚至生的希望,仿佛都在这阴森的犴狱中,被无声地剥夺了。唯一留下的,是刻入骨髓的寒冷和深入灵魂的恐惧。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县尉的审问?是酷刑?还是死亡?在这秦朝的犴狱深处,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穿越者的身份,带来的并非荣耀与机遇,而是足以碾碎灵魂的、沉重的枷锁。他像一粒被投入历史洪流的微尘,无声无息,随时可能被彻底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