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居与其说是居所,更像是一处嵌在山岩中的天然洞府。入口被巧妙地开凿在落剑坪后方一处向内凹陷的崖壁下,几根粗粝的石柱支撑着上方探出的巨大岩顶,形成一道天然的门廊。门内并非想象中温暖舒适的屋舍,而是一个巨大的、被人工平整过的天然洞窟。
洞窟深处,一股活水自岩缝中汩汩涌出,在中央汇聚成一个清澈见底、约莫半人深的小水潭。潭水并非温泉,反而带着山巅特有的、砭人肌骨的寒意,水面袅袅升腾着稀薄的白气。
潭边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除此之外,洞内再无他物,带着岩石原始的粗粝感。唯一的“装饰”,是潭水对面石壁上悬挂着的一柄沉重的玄铁重剑,剑身黝黑无光,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迫感。
“小师妹,就是这里了。”声音在空旷的石窟里显得有些回响,他指着那汪寒潭
“水……呃,有点凉,不过洗洗还是好的”他显然不太擅长安排这些,尤其对象是这样一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女孩。他转身从石窟角落一个粗糙的石龛里,抱出一叠折叠整齐的青灰色衣物,布料厚实,是祁明宗弟子常服的样式,只是尺寸明显小了许多。
“这是新领的弟子服,干净的。”他把衣服放在潭边一块相对平滑的石头上,又指了指旁边石壁上一个凹槽,里面放着个粗糙的木盆和一块同样粗糙的布巾。
“布巾和水盆在这里,你……你自己洗洗?我在外面守着,有事喊我就行。”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不那么局促,指了指洞窟入口处。
丹石见她沉默,只当她害怕或者不适应,又笨拙地补充道:“别怕,水很干净的。师尊吩咐了,洗干净就好。”
他挠挠头,似乎觉得该说的都说了,便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厚重的脚步声在洞窟里回荡,最终消失在入口处。
石窟里只剩下白舒翎一人,以及那汩汩的水流声和无处不在的寒意。
她走到潭边,蹲下身,伸出小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水面。刺骨的冰冷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全身,激得她打了个寒颤。这水,比她爬过的石阶、踩过的广场石板更冷,像无数根冰针同时扎进皮肤。
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白发纠结,小脸脏污,破衣褴褛,像个从泥潭里捞出来的弃偶。水中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空洞地回望着自己。
解开身上那件早己辨不出颜色的破麻衣,褪下同样污秽不堪的裤子。小小的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赤着脚,一步步走进寒潭。冰水漫过脚踝、小腿、膝盖……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皮肤,深入骨髓。
她小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嘴唇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青紫。
继续向潭心走去,水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像沉重的冰枷锁住了西肢。她走到水没及胸口的地方才停下。冰冷的潭水包裹着她,寒意如同活物般钻入毛孔,啃噬着每一寸肌肤,冻结着血液的流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感。
她拿起那块粗糙的布巾,浸入刺骨的寒水中,然后开始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擦拭自己的身体。冰冷粗糙的布面摩擦过细嫩的皮肤,带走污垢,也带起一片片刺目的红痕。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和寒冷,做着必须完成的任务——洗掉那些粘附在身上的,属于过去那个“家”的痕迹,属于血腥、焦糊和绝望的印记。
冰冷的水流冲过身体,带走泥污和血迹,也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属于凡尘的微末温度。她的皮肤在极寒中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只有被布巾用力擦过的地方泛着不正常的红。长长的白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后背上,像一束被霜雪浸透的枯草。
洗了很久,久到身体几乎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僵硬。她才慢慢停下动作,从寒潭中走出来。冰冷的水珠顺着她苍白的皮肤滚落,滴在青石地面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珠。
她拿起那套青灰色的弟子服,布料厚实粗糙,带着一股崭新的、清冽的草木浆洗气味。她默默地、一件件地穿上。
衣服对她来说还是有些宽大,袖子和裤腿都长了一截,需要费力地卷起来。系好最后一根布带,她整个人被包裹在这片青灰色里。新衣服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层冰冷的壳。
她拿起那块用过的布巾,走到潭边,仔细地搓洗干净,拧干,放回石龛的凹槽里。然后,她走到石窟中央,远离水潭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将小小的身体蜷缩起来,下巴搁在膝头,湿漉漉的白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依旧沉寂无波的黑眸,定定地望着石窟入口处那片被丹石身影挡住大半的、灰蒙蒙的光亮。
像一株刚刚被强行移栽到寒冰荒原的幼苗,沉默地忍受着剥离故土的剧痛和刺骨的风霜,不知能否活到下一个春天。
丹石像一尊门神,魁梧的身躯堵在清泉居狭窄的入口处,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山风从门廊外呼啸而过,他却浑然不觉,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的石窟里。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隐约的水声传来。那水声也透着股寒意,时间一点点过去,水声停了,又过了好一阵,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既没有哭泣,也没有呼唤,静得让人心头发慌。
丹石终于忍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身,探头朝石窟里张望。
只见那个小小的身影,穿着明显宽大的青灰色弟子服,蜷缩在远离水潭的角落石壁下。湿漉漉的白发披散着,遮住了她的脸。
她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没有生命的石头。石窟里弥漫的寒气似乎在她周身凝聚,让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更加孤寂冷清。
“小师妹?”丹石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角落里的人影没有丝毫反应。
丹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该不会是冻坏了吧?他连忙大步走进石窟,靴子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回响。
他走到白舒翎面前,蹲下身。离得近了,才看清她露出的半张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哎呀!”丹石低呼一声,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怪我怪我!忘了这鬼地方太冷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要伸手去扶她,又怕自己粗手粗脚弄疼了她,急得额头冒汗。
“快起来,地上太凉了!我带你回去!静心斋那边……呃,好像也不暖和……”他想起师尊那静心斋,顿时语塞。
白舒翎在他靠近时,缓缓抬起脸,湿发滑落,露出那双依旧沉寂的黑眸,看向丹石。
丹石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他更加着急了:“别坐着了!快起来!会冻病的!”
他顾不得许多,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轻轻抓住白舒翎纤细冰冷的手腕,想把她拉起来。
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丹石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敢用力,半托半扶地将这个轻飘飘的小身体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白舒翎没有反抗,只是顺从地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体依旧微微颤抖,脚步有些虚浮。
“走,先回去!”丹石一手扶着她单薄的肩膀,一手下意识地想帮她拢拢湿透的头发,又觉得不妥,只能虚虚地护着,带着她快步走出清泉居那寒气森森的石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