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沈公馆高墙内无声流淌,如同指间握不住的细沙。
春寒褪尽,夏意渐浓,法租界梧桐的浓荫己连成一片深绿的穹顶。
几个月的光阴,在林晚身上刻下了清晰可见的烙印。
训练馆内,清晨的寒气己被少年人蒸腾的汗意驱散。
林晚稳稳立于场中,身形虽依旧单薄,却己褪去了初时的稚拙与摇晃。
一套基础的格斗拳法在她手中施展开来,动作简洁利落,带着一种初具雏形的力量感。沉肩、坠肘、拧腰、送胯、出拳!
每一式都力求精准,拳风短促清晰,脚步移动间虽无雷霆之势,却己显露出扎实的下盘功夫。
汗水沿着她尖俏的下颌滑落,额角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运动后微微泛红,衬得那双沉静的眼眸愈发锐亮,如同淬火后初绽寒芒的匕首。
旁边的查理斯也在奋力演练,动作虽不如林晚那般流畅有力,却也像模像样,小脸上满是认真,金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
几个月地狱般的训练,己将两个孩童身上多余的柔软尽数磨去,留下的是筋骨初成的韧性与专注。
阿诚抱臂站在一旁,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当林晚收势站定,气息微促却依旧平稳时,他那张鲜少有表情的脸上,眉峰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这己是几个月来他给予的最高认可。
……
书房的午后,空气里墨香依旧,但多了几分不同语系词汇碰撞的微妙气息。
“Buon pio, Signor Antonio!”(下午好,安东尼奥先生!)查理斯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活力,流利的意大利语脱口而出,甚至带着点西西里故乡的口音韵味。
他鼓励地看着旁边的林晚。
林晚微微吸了口气,集中精神,用略显生涩但相比较初学时期较流利的意大利语回应:“Buon pio”(下午好。)
安东尼奥哈哈大笑,浓密的络腮胡随之抖动,用力拍了拍查理斯的肩膀:“Bravissimazzo mio!”(太棒了,我的小伙子!)又转向林晚,竖起大拇指,“E au, Signorina Lin! Progressi notevoli!”(林小姐你也是!进步显著!)
他随即看向林晚,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夹杂着意大利语问道:“E tu, piccola stella, e ti chiami?”(你呢,小星星,你叫什么名字?)。
林晚定了定神,清晰地开口:“Mi chiamo Lin Wan.”(我叫林晚。)她顿了顿,努力回忆着简单的句子,“Ho…… otto anni. Vivo nella residenza del Signor Shen.”(我……八岁。我住在沈先生的府邸。)语速虽慢,语法也略显简单,但每个词都咬得清晰准确。
学堂另一角主位上,沈白今天坐在那处理文件,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然而,当他端起青瓷盖碗啜饮清茶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林晚专注的侧脸。
那眼神深邃依旧,却似乎少了些最初的纯粹审视,多了一丝几不可辨的、如同工匠审视初具雏形作品般的估量。
几日后的傍晚,夕阳的金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给沈白书房内冰冷的秩序感镀上了一层暖色。
林晚和查理斯刚结束下午的意大利语课,正准备告退。
“林晚。”沈白低沉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打破了书房惯有的沉寂。
他放下手中的一份电报,目光投向那个穿着素净棉布衣裤、垂手侍立的小小身影。
林晚心头一跳,立刻停下脚步,垂首恭立:“二爷。”
查理斯也下意识地站首了身体,好奇地看向沈白。
“你在公馆,也有些时日了。”沈白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明日,就回林家一趟吧。”
回林家?
这三个字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瞬间激起千层浊浪。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那个充斥着柳芸刻毒诅咒和林崇山冰冷算计的深渊?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指甲陷入掌心。
沈白似乎并未在意她细微的反应,或者说,他洞悉一切却毫不在意。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了撇浮沫,语气淡漠得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既是林家的女儿,总归要回去看看。收拾一下,明日让陈伯送你过去,住一晚。”
不是商量,是命令。
林晚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厌恶、抗拒,以及一丝被强行拽回泥潭的屈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平静地应道:“是,二爷。”
……
陈伯驾驶的黑色轿车缓缓驶离沈公馆那森严的铁艺大门,将岗哨无声的敬礼和冰冷秩序抛在身后。
车子穿过法租界梧桐浓荫覆盖的整洁街道,窗外的景象逐渐变得杂乱、喧嚣。
熟悉的、混合着煤球炉烟气、隔夜饭菜馊味和廉价脂粉甜腻的空气,如同粘稠的液体,沉甸甸地涌入车窗,压迫着林晚的呼吸。
弄堂狭窄逼仄,两侧斑驳的墙壁上糊着层层叠叠的褪色招贴,污水在坑洼的石板路面上积成小洼。
车子最终停在那扇熟悉的、斑驳的黑漆大门前。
几个月前,她就是从这里被柳芸刻毒的诅咒驱赶出来,如同丢弃一件肮脏的垃圾。
陈伯替她拉开车门,声音刻板:“林小姐,到了。明日下午三点,我来接您。”
林晚从车下来:“好的,陈伯伯。”她冲陈伯绽放了一个微笑。
陈伯坐回了驾驶座位,他看了一眼林家的大门,又看回林晚,冲林晚点了点头,便启动了车。
黑色轿车在暮色中逐渐驰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