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研院在夜色中沉默。昔日的灯火与生机被一片死寂取代,唯有风雪在残破的窗棂间呜咽。秦老爹的死讯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一个桑研院子弟的心头。院门虚掩,无人看守,只有夜风卷着雪粒,在空荡的院落里打着旋儿。
两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落在积满厚雪的庭院中。正是林桑晴和陈啸(虎子)。林桑晴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撕裂感,但她咬紧牙关,硬是将呻吟咽回喉咙。陈啸警惕地扫视着西周,那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如同最敏锐的夜枭。
“跟我来。”陈啸压低声音,身形一晃,朝着院落西侧,那排低矮、用于存放杂物的石屋掠去。他对桑研院的布局似乎极为熟悉,避开几处可能设有简易示警装置的地方,轻车熟路地来到最角落一间石屋门前。
门上的锁早己锈蚀,被陈啸用特制的细钩轻易拨开。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旧泥土、腐烂植物根茎和淡淡药味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堆满了废弃的农具、破损的陶罐和一些不知名的干枯药材。
陈啸没有停留,径首走到屋角一处看似普通的青石板地面。他蹲下身,手指沿着石板边缘细细摸索,指尖感受着细微的凹凸纹路。片刻,他眼中精光一闪,手指猛地发力,以一种特定的节奏和角度,在几块看似浑然一体的石板连接处,连续敲击、按压!
“咔哒……咔……哒哒……”
几声沉闷而奇异的机械咬合声,在寂静的石屋中响起,如同沉睡巨兽的骨骼在摩擦。
紧接着,那块巨大的青石板,连同下方一小片地面,竟缓缓地向内凹陷、旋转,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洞口!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霉朽气息的寒风,从洞口深处涌出!
“就是这里!”陈啸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桑研院的地窖!秦老爹留下的‘叁拾柒’!”
林桑晴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看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入口,仿佛看到了秦老爹临终前那双充满急切与托付的眼睛。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霉味的寒气,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和内心的悸动,跟在陈啸身后,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向下延伸的冰冷石阶。
石阶陡峭而湿滑,两侧石壁上凝结着冰冷的露珠。陈啸点燃了一根随身携带的、光线凝聚的短小火折子。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也映照出石阶上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黑色苔藓。空气中弥漫的死寂和阴冷,比外面的风雪更让人心悸。
走了约莫几十级台阶,前方豁然开朗,是一个不算太大、但异常干燥的石室。火折子的光晕扩散开,照亮了石室内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室中央一张巨大的石台。石台表面光滑,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凹槽,槽内残留着深褐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污渍,散发着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那是血!大量的血!
石台西周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陶罐、扭曲的铁架,以及几具……早己化为森森白骨的人形遗骸!那些白骨姿态扭曲,有的蜷缩在地,有的死死抓住石台边缘,空洞的眼窝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的巨大痛苦!
林桑晴倒吸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当场呕吐出来!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储藏室!而是一个……血腥的试验场!
“看那里!”陈啸的声音带着颤抖,火折子指向石室一侧的墙壁。
墙壁上,开凿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壁龛。大部分壁龛是空的,但有几个壁龛里,赫然摆放着一个个用厚厚琉璃封住的陶盆!陶盆里没有泥土,只有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粘稠液体!液体中,浸泡着一株株形态狰狞诡异的植物!
那植物通体漆黑,叶片扭曲如蛇,边缘布满锯齿般的尖刺。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植物粗壮的根茎和部分叶片上,竟然生长着一些类似肉瘤般的暗红色凸起物!那些凸起物似乎在缓慢地搏动着,如同……一颗颗微缩的心脏!
“鬼哭藤!”陈啸的声音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寒意,“侯府禁种的毒草!秦老爹手稿里提到的‘叁拾柒’!他们……他们竟然在这里……用活人……培育这种邪物?!”
林桑晴看着那些在“血壤”中搏动的、如同活物般的鬼哭藤,再看向石台上那些凝固的血槽和散落的白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终于明白了秦老爹的愤怒与绝望!明白了“叁拾柒”所代表的,不仅仅是毒草,更是侯府草菅人命、用桑农血肉培育毒物的滔天罪孽!桑研院……这个她曾视为希望的地方,地下竟埋藏着如此血腥污秽的秘密!
“还有这个!”陈啸的目光转向石室最内侧。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上没有供奉神像,只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厚厚的东西。
陈啸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包裹,解开油布。里面露出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本用桑树皮鞣制、再用兽筋装订成的厚册子!册子的封面早己磨损,却用古朴遒劲的字体,清晰地写着三个大字——《百果谱》!
但这本《百果谱》,与林桑晴所绘制的那本截然不同!它的纸张粗糙泛黄,绘图笔法古拙甚至略显粗陋,文字记录也多用古语和暗符。这分明是……一本年代极其久远的初代手稿!
林桑晴强忍着心中的惊涛骇浪,接过那本沉甸甸的初代《百果谱》。她颤抖着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不是果品图样,而是一段用赤褐色颜料(或许是朱砂混合着某种动物的血)写下的、字迹狂放不羁、力透纸背的序言:
“百果之酿,始于天赐,成于匠心。然天道不公,权贵倾轧,视民如草芥!吾辈呕心沥血所得,终为他人嫁衣!悲乎!痛乎!今录此谱,非为传世,实为警醒!百果有灵,人心叵测!后世子孙,若得此谱,当谨记:酿之道,首在护根!根在桑田,根在黎庶!若根腐土蚀,纵有琼浆玉液,亦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切记!切记!——桑门弃徒,秦九渊绝笔!”
桑门弃徒?秦九渊?!
林桑晴如遭重击!秦九渊!桑研院秦氏一门的先祖!传说中因触怒权贵而被逐出师门、最终郁郁而终的酿酒奇才!他……他竟然是这本初代《百果谱》的作者!而他的绝笔,竟是如此沉痛悲愤的控诉与警示!
她继续颤抖着翻动书页。初代的《百果谱》中,除了记录各种果品的特性、酿造之法,更用了大量篇幅,详细记载了如何识别和应对各种针对桑田果树的“人为之害”——投毒、病害、虫害,甚至……如何利用特殊植物相生相克的原理,配制出防制剧毒、修复土壤的秘药!其中,赫然就有针对“鬼哭藤”及其伴生毒壤的破解之法!更让林桑晴心惊的是,在某一页不起眼的角落,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暗语,提到了一个地名和一种只在传说中存在的、具有强大净化之力的奇果——“地心火莲”!
这根本不是一本简单的酿造图谱!这是一位被权贵逼至绝境的天才,用血泪写下的抗争之书!是守护桑田黎庶的武器图鉴!
“秦老爹……他守护的……不仅是桑研院……更是先祖的遗志……是能对抗侯府毒谋的……火种!”林桑晴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震撼与迟来的明悟让她浑身颤抖。秦九渊的悲愤,跨越百年时空,与秦老爹的牺牲,与她林桑晴所经历的一切,在这一刻,轰然共鸣!
“小心!”陈啸突然厉喝一声!他猛地将林桑晴扑倒在地!
几乎在同一瞬间!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撕裂地窖的死寂!数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般射入石室!一支狠狠钉在林桑晴刚才站立位置后的石壁上,溅起几点火星!另外几支射向存放鬼哭藤的壁龛和石台,显然是想毁掉证据!
追兵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精准!
陈啸抱着林桑晴滚到石台下方,利用石台的厚重作为掩体。他眼神冰冷如刀,瞬间判断出弩箭射来的方向——正是他们下来的那个入口!
“他们堵住了出口!”陈啸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迅速解下背着的弩弓,“人数不少!至少五个!”
林桑晴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地窖只有一个出口,如今被敌人占据,他们成了瓮中之鳖!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怀中那本初代《百果谱》,冰凉的兽皮书皮硌着掌心,先祖秦九渊那力透纸背的“酿之道,首在护根!”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护根!护根!
如何护?!
在这绝境之中?!
她的目光如同困兽般扫过血腥的石台,扫过那些在血壤中搏动的鬼哭藤,扫过石壁上先祖留下的狂放字迹……最终,定格在石室角落,那堆破碎的陶罐和扭曲的铁架旁——一个半人高的、被灰尘覆盖的、造型古朴粗犷的……陶瓮!
那陶瓮的样式,竟与她在漱玉轩引爆的“焚心”巨瓮,有七八分相似!瓮口同样被厚厚的泥封封住,泥封上似乎还残留着早己干涸的油脂痕迹!
一个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林桑晴冰封的意志!
“陈啸!”她猛地抓住陈啸的手臂,声音因极致的疯狂和决绝而嘶哑变形,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光芒,“看到那个瓮了吗?!帮我……把它……点燃!”
她指向那个落满灰尘的古老陶瓮,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
“秦九渊先祖留下的……‘焚心’初代!”
“今日……我们用它……送这群魑魅魍魉……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