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那冰冷的地砖,如同兄长剑穗上那只狰狞的西夏秃鹫图腾,带着蛮荒邪异的寒意,狠狠烙进了云知微的骨髓深处。巨大的震惊、信仰崩塌的剧痛、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惧,如同无数条带着冰棱的毒蛇,瞬间将她残存的神智撕得粉碎。兄长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扭曲变形,与那展翅欲噬的图腾重叠、融合,最终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她抱着那束绣着秃鹫的剑穗,蜷缩在列祖列宗冰冷的牌位之下,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喉间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呜咽,如同濒死的小兽。寒毒在这极致的刺激下彻底失控,刺骨的冰冷混合着心口被彻底撕裂的灼痛,将她拖入了无边的混沌与高热交织的深渊。
意识在滚烫的岩浆与刺骨的冰窟间反复沉沦。一会儿是兄长温暖的手掌揉着她的发顶,笑着说“等上元灯再亮时,阿兄给你带支顶好看的金钗回来”;一会儿是那狰狞的秃鹫图腾在眼前无限放大,冰冷的鸟喙狠狠啄向她的心脏;一会儿是父亲在灵堂挥动断剑时那癫狂扭曲的脸;一会儿又是沈砚颈间那道狰狞的囚印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痛楚的墨瞳……支离破碎,光怪陆离,在昏沉的高热中燃烧、尖叫。
青霜带着哭腔的呼唤和冰凉的帕子,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她能感觉到自己被抬回了熏笼边的软榻,厚重的锦被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却驱不散那源自灵魂的冰冷。太医来了又走,苦涩的药汁被强行灌入,旋即又被她体内翻江倒海的寒毒和灼热呕出大半。她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破布娃娃,在高热与寒颤的拉锯中无声地枯萎下去,唯有紧攥着那束冰冷剑穗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却不知这浮木本身,便来自那将她拖入深渊的冰冷漩涡。
不知过了多久,当窗外连绵的冷雨终于停歇,暮色如同浸透血水的破布,沉重地覆盖了云府。云知微在又一次剧烈的寒颤中短暂地睁开眼。
意识依旧混沌,眼前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模糊的血色光晕。熏笼微弱的火光跳跃着,将室内拖拽出幢幢鬼影。她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越过榻边垂泪的青霜,落在虚掩的房门外。
一道高大而佝偻的、如同背负着整个地狱重量的沉默身影,如同凝固的石像,长久地、无声地伫立在门外的阴影里。
是父亲,云崇山。
他没有进来。只是隔着那一道窄窄的门缝,长久地、用一种混杂着深重疲惫、无边悔恨、以及一种被现实彻底压垮的茫然目光,沉沉地凝望着榻上气息奄奄的女儿。那目光穿透了门缝,穿透了云知微混沌的意识,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她早己麻木的心房。
灵堂断剑挥来的剧痛、香灰灼烫的印记、还有那句“你不是!”的嘶吼……瞬间冲破高热的屏障,无比清晰地撕裂了她的神经!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抽气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遗弃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将头扭向床榻内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过锦被,将自己连同那束冰冷的剑穗死死蒙住!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门外那令人窒息的、带着血痕的目光,隔绝这冰冷绝望的现实世界!
门外,那佝偻的身影似乎因她这剧烈的躲避动作而微微一颤。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整条回廊的叹息,如同游魂的呜咽,极其轻微地飘入门内,旋即被死寂吞没。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地响起,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暮色深处。那离去的背影,带着一种比死亡更沉重的、万念俱灰的苍凉。
熏笼的火光在锦被的缝隙间投下微弱的光斑。云知微蜷缩在黑暗和窒息里,紧攥着剑穗的手指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泪水混合着冷汗,无声地浸透了冰冷的锦被。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孤冷,如同冰封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阿兄的信仰崩塌了,父亲的庇护化作了挥向她的断剑,她在这冰冷的人间,只剩下残破的躯壳和无尽的恐惧……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如同沉重的铁链,拖拽着她再次沉向那无光的深渊。
……
又不知过了多久,混沌的意识被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带着掩饰不住兴奋的细碎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针,刺破黑暗,强行拽回一丝模糊的感知。
“……真的?三殿下亲自来了?”
“那还有假!带着宫里的大总管呢!阵仗可大了!”
“提亲?给咱们姑娘?!”
“嘘!小点声!老爷在前厅呢,脸沉得跟水似的……”
“可那是皇子啊!天大的恩典!姑娘这身子骨……”
声音来自窗外廊下,是几个守夜仆妇的窃窃私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知微混沌的神经上!
三皇子赵珩?提亲?!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冰冷的、被命运再次戏弄的愤怒,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琼林宴上那枚带来噩梦的西夏狼牙、那场当众吐血失态的羞辱、还有那看似温存实则如同蛛网的关切……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闪回!他此时来提亲?在她身败名裂、家宅不宁、如同风中残烛之际?!是怜悯?是施舍?还是……另有所图?!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口翻腾的淤血连同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硬生生咽了回去!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借由那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浅淡、却异常熟悉的冷冽松烟墨香,混杂着一丝如同深埋地底铁锈般的冷硬血气,极其微弱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钻入了她被锦被蒙住的、异常敏锐的感官!
是他!沈砚!
云知微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她的西肢百骸!他在这里?在门外?在这个三皇子前来“施恩”提亲的时刻?!
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掀开蒙头的锦被!动作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顾不得了!她瞪大布满血丝、惊恐万状的眼睛,死死扫向房门的方向!
昏暗的光线下,房门依旧虚掩着。然而,就在门扉投下的那道狭长阴影的边缘,更深的廊柱阴影里,一道颀长挺拔、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正无声地倚靠着冰冷的廊柱。
沈砚。
他微微侧着头,姿态看似随意,目光却沉沉地穿透门缝,落在云知微那张因高热和恐惧而惨白扭曲的脸上。暮色勾勒出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颈侧的衣领包裹得严实,看不出丝毫受伤的痕迹,唯有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药味的苦涩气息,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周身。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此刻在阴影里,翻涌着云知微无法看透的、如同暴风雪前最沉郁的夜空般的复杂情绪——是冰冷的审视?是刻骨的嘲弄?还是一种……深沉的、足以将人溺毙的痛楚与绝望?
他在这里!一首在看着!看着她崩溃,看着她绝望,也看着这荒唐的提亲戏码上演!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窥视、玩弄于股掌的屈辱感,如同烈火般瞬间焚尽了云知微残存的理智!她猛地坐起身,不顾撕裂般的剧痛和眩晕,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枕边那半截染血的断钗,如同握着最后的武器,狠狠指向阴影中的沈砚!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嘶哑变调,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滚!你给我滚出去!滚——!”
凄厉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云府死寂的夜空!
门外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廊柱阴影里,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在云知微那染血的断钗和歇斯底里的指控下,骤然收缩!翻涌的情绪瞬间冰封,化为一片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冰冷!他紧抿的薄唇绷成一道冷硬如刀的首线,下颌线绷紧如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前厅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清晰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脚步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属于上位者的矜持与不容置疑的威仪,踏破了云府死水般的沉寂!
是赵珩!他来了!带着他“天大的恩典”!
沈砚的目光骤然一沉!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在瞬间凝结、冰封,化为一片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冰冷与决绝!他最后深深地、沉沉地看了云知微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惊惶、愤怒、绝望连同这冰冷的房间一起,刻入骨髓深处!
下一瞬,他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身形一晃,玄色的衣袂在空气中带起一道无声的涟漪,瞬间便消失在廊柱更深沉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冷冽松烟墨香与铁锈血气,无声地证明着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凝视并非虚幻。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压迫感,停在了云知微的房门外。
虚掩的房门被一只戴着玉扳指、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推开。
三皇子赵珩一身华贵的亲王常服,玉冠束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关切与不容置疑的温润笑容,出现在门口。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榻上形容枯槁、紧攥断钗、眼神惊惧如狂的云知微身上,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算计。随即,那惊诧迅速被更深切的怜惜与痛心所取代。
“微微……”他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暖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听闻你病势沉重,本王心中忧急如焚。”他缓步踏入房内,无视了云知微手中那染血的断钗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惧与抗拒,目光转向身后侍立的内廷大总管。
大总管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覆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托盘,朗声道:“奉圣上口谕,三皇子殿下仁德宽厚,感念兵部尚书云崇山为国尽忠,体恤云氏孤女知微病弱无依,特赐婚于三皇子殿下为侧妃!择吉日完婚,以彰天恩,慰忠良之心!”
明黄的锦缎被揭开。
托盘之上,并非预想中的凤冠霞帔。最上层,静静地躺着一支华丽到近乎刺目的嵌宝赤金步摇!金丝累叠成繁复的鸾凤,口中衔着三串流光溢彩的珍珠玛瑙流苏,每一颗珠子都大如龙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冰冷而虚假的华光。步摇之下,压着一份同样明黄夺目、象征着无上皇权的赐婚圣旨!
冰冷的珠光,刺目的明黄,如同最锋利的嘲讽,狠狠刺入云知微的眼底!
侧妃?天恩?慰忠良之心?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屈辱,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看着赵珩脸上那看似温存、实则如同精心雕琢面具般的笑容,看着那支冰冷华贵的步摇,看着那份代表着皇权压迫的圣旨……父亲在门外那万念俱灰的背影,兄长剑穗上狰狞的秃鹫图腾,沈砚消失在阴影里那冰冷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轰然炸响!
“不……”一声微弱而绝望的嘶鸣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赵珩却恍若未闻,他上前一步,姿态优雅地从托盘中拿起那支沉重的赤金步摇。步摇的流苏晃动,发出冰冷清脆的撞击声。他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仿佛施舍般的温柔笑意,修长的手指捻着那冰冷的金簪,缓缓地、不容抗拒地伸向云知微那散乱枯槁的发鬓。
“微微莫怕,”他的声音温润依旧,却如同淬毒的蜜糖,“从此以后,有本王护着你。这支步摇,便是你我姻缘的信物……”
那冰冷的金簪尖端,带着皇权的威压和虚伪的温存,如同吐信的毒蛇,缓缓逼近云知微毫无血色的脸颊!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剥夺选择、如同货物般被“恩赐”的灭顶绝望,瞬间冲垮了云知微最后的心防!她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狂涌!紧攥着断钗的手剧烈颤抖,那染血的锋利断口,在绝望的驱使下,竟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对准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单薄脆弱的胸口!
就在那冰冷的金簪即将触碰到她发丝的瞬间,就在那染血的断钗即将刺入她自己心口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巨响,云知微闺房的外间门被猛地撞开!
云崇山高大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裹的残叶,踉跄着冲了进来!他显然是刚刚从前厅赶来,官袍凌乱,脸色灰败如死人,额角青筋暴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怒、屈辱,以及一种被逼至绝境的、困兽般的疯狂!
他一眼就看到了内室门口,赵珩手持金簪、正欲簪向自己女儿发鬓的那一幕!也看到了女儿手中那染血的断钗正绝望地对准她自己的心口!
“住手——!” 一声如同濒死雄狮般的、混杂着血泪的嘶吼,从云崇山胸腔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推开拦在身前的内侍,几步抢到赵珩与云知微之间!高大的身躯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死死挡在了女儿身前!他枯瘦颤抖的手,竟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挥向赵珩那只捻着金簪的手!
“啪!”
一声清脆的撞击!
那支象征着皇家“恩典”的嵌宝赤金步摇,被云崇山这毫无保留、充满屈辱与愤怒的一击,猛地打飞出去!
冰冷的金簪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弧线,带着那串流光溢彩却虚假无比的珍珠玛瑙流苏,如同被折断翅膀的华贵囚鸟,“哐当”一声脆响,重重砸在远处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鸾凤折颈,珠玉迸散!